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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这种无形之物的力量,的确是非常奇妙的。师师在获得了它的支持后,病体便一日日地开始好转,十数日后,基本上烧退疾愈,除了体力仍较虚弱外,已经别无大碍。这时宅里已多日不见一叶菜蔬,没有了蕙儿,师师只能改颜更貌自己出去采买。好在当时正值张邦昌在金人扶植下建立伪楚政权,千头万绪的事情令伪政权的吏员们忙乱得不可开交,密查李师师的事无人得暇顾及,因而师师谨慎地上了几次街,都未遇上麻烦。

就在近日又一次外出购物时,师师于街头上听说了赵佶及整个宋室皇族将被统统胁迫北上的消息。

与众多的京城百姓一样,师师听得此信,胸中立时涌满了悲哀的浪潮。她不难想象,曾经身为万乘之尊的赵佶此刻的心境该是多么悲凉。而且她异常担心,以赵佶那风流有余而英武不足的才子性格,能不能经受得住如此残酷命运的折磨。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师师便自然而然地下了要去为赵佶送行的念头。

回想起自己与赵佶的交往,其间的恩恩怨怨如同乱麻缠丝,实在难以理清。不过有一点师师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李师师在赵佶的心里,始终占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就凭这一点,师师无论如何也要在赵佶临行前见上他一面。她知道在那种时候自己出现在赵佶面前,对赵佶来说,必会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最起码,它将会为赵佶那一片冰冷的心田,注入一股温暖的慰藉,撒下几粒希望的火种,从而给赵佶增添向残酷的命运挑战的勇气和力量。赵佶禅位不过才一年左右,现在他与赵桓同样是大宋政权的象征,他们是中原百姓抗金复国的精神支柱。师师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努力维持这希望之火延绵不熄。

前往人多眼杂且在金兵严密监视下的赵佶驾前送行,对师师来说是相当冒险的事情。但师师顾不了那么多了。

回到宅中,师师便着手准备送行物品,并打点自己的行裹。送别赵佶后,师师要南下避难,不再返回汴京。

师师终于要离开这块令她难以割舍的故土了。

这不仅是由于师师根据当时的政局考虑到,她再滞留京城,难免不露行迹,张邦昌的伪政权一旦察觉到她其实没死,仍会捕送金邦,而且是由于她近日出没于街头巷尾时,颇听到了民众对她的一些议论。

那些议论认为,宋王朝之所以覆亡,乃是因为赵佶长期迷恋女色、不修国政。而女色中妖媚皇上最甚者,莫过于名妓李师师。所以李师师实乃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关于这一点,著名道长林灵素早有远见卓识,屡向赵佶劝谏,可惜赵佶色迷心窍,不纳忠言,竟将林道长贬出京师以致其羽化他乡,令人痛哉惜哉。后来李师师虽有守身死节之举,终难抵其惑帝误国之罪也。

这种论调令师师既愤懑又委屈,可是她又没法去反驳或解释,只能眼睁睁地任其泛滥蔓延。

倘将来人们知道了面对金人毅然守节自裁的根本不是她李师师,那汹汹物议又该激烈凶狠到什么程度?

这个状况使师师意识到,即便是没有张邦昌伪楚政权的寻捕,今后她在汴京亦难以立足了。自己身为歌伎,别无所长,只能靠卖艺为生。自己显然已经不宜在汴京公开露面,作为一个歌伎而不能公开露面,就等于断了生计。毕生的积蓄多已捐与朝廷,所余的银两有限,眼看就难以为继。离开汴京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古城漂流他乡另觅生路,已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这一年的春意姗姗来迟,三月末的汴京城郊,虽已霜河解冻枝木抽芽,却依然风寒透骨。偏偏这一日又灰云蔽日,天气阴蒙,无一丝的暖日融身。人们在野地里站得久了,遍体都冻得麻木起来。大家于是一面缩首抱肩地御着寒,一面就三三两两与身边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低声发着议论,打发时光。

师师听身旁的一簇人先是议论北国夷邦冰天雪地、冬季漫长,气候比中原严寒十倍不止,上皇他们此一去恐是要吃尽苦头了。有人就叹道,也怪那上皇和皇上无能,将一个堂堂大国治理得如此潦倒,竟不堪化外土著放马一击。

有人接口道,却是不尽然也,国事衰败之责不可全然推到皇上身上。那上皇原乃英明之主,驭政治国甚是有方。头些年我大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气象,大家不都是经历过的吗?可惜后来上皇微服外幸,为那妖妓李师师所惑,渐次疏于朝政,方有今日之祸也。有人附和道,一点不错,据说那李师师确系妖狐化身,流落至何方,何方便会遭难,沾惹上谁,谁就要倒霉,我们好好的大宋江山就是毁在她的手里了。

有人道,李师师最终能够舍生取义,总比沐猴而冠的张邦昌强点儿吧。有人道,那恐怕也是她的无奈之举,她知道她落到金人手里也得被弄死,倒不如主动自尽,还能博得个好名声。然而仅凭其一死,便可掩了她的祸国之罪了吗?又有人道,你说张邦昌不如李师师,恐未见得公允。若无张邦昌与金人敷衍周旋,恐怕金人早已纵兵屠城矣,你这颗脑袋留不留得住都难说,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送别上皇吗?

李师师夹杂在人群里,听着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却是难置一喙,只能抿唇含辱,忍气吞声,装聋作哑,置若罔闻。

好不容易挨至正午时分,从汴京方向的官道上行来一队人马,为首者乃是新任伪楚皇帝张邦昌。人们知道上皇起程的时辰就要到了,便开始拥挤着向前涌动。张邦昌忙命伪楚禁军分列道旁,维持住秩序。

没过多时,便看到金军的押解队伍从皇子寨中开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铁甲骑兵,嗣后是大量的步兵押解着一长串步行的宋俘,再后面又是一小队精悍铁骑,由左司萧庆亲率,簇押着一辆四面遮有帐幕的四马厌翟车,乘坐在这辆车子里的人便是赵佶。厌翟车原本是专供皇后乘坐的车仪,此时能让赵佶乘坐这种车子,算是对他的格外优待了。

跟在赵佶车辇后面的是皇妃皇子等一干赵氏皇室成员,或乘车或骑马待遇不等。即使是当了战俘,身份地位的尊卑仍起着一定的作用。皇室的车骑后面又是大量的步行战俘,有金军步兵押解,然后由金兵铁骑做总殿后。

张邦昌见金军队伍开出了营寨,带着王时雍、徐秉哲等伪员拍马迎上去,向萧庆打拱道,邦昌特来恭送将军回朝,并且,顺便向我前朝太上皇道个平安,乞将军恩准。萧庆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一个亲兵带他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