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似铁流水

商辂一言不发地盯着无礼的客人,脸上的神情像是受到极大的羞辱。

胡桂扬不讨人喜欢的本性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笑得还是那么随意而坦然,“樊老道肯定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多疑的人,实话实说,我从来没见过少保大人,朝中官员前来送行的时候,我也不在场,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名严肃的陌生人。”

“去问樊真人和高姑娘。”商辂冷淡地回了一句。

樊大坚从前在商府做过法事,小草身为主船上的护卫,见过少保大人全家,应该也见过官员送行的场景,这两人都能辨认商辂的真假。

胡桂扬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拍,“我真笨,竟然忘了还有他们两个,我会询问的,在此之前——请少保大人饶恕小人的无礼。”

樊大坚与钱贡闲聊,见到胡桂扬立刻迎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都说好了?”

“嗯。”胡桂扬点下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次日一早,船队出发,关于商辂的真假,胡桂扬没向任何人询问,他心里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不愿现在就到处打听。

樊大坚反而有些着急,好几次要表露忠心,每次刚一开口就被胡桂扬用同一句话拦下:“别着急,等你想好再说。”弄得老道哑口无言。

有一天夜里,船只停靠,胡桂扬热得睡不着觉,来到甲板上吹风,没过多久,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袁茂。

“又被吵醒了?”胡桂扬问。

袁茂嗯了一声,一副萎靡的样子,天天夜里与此起彼伏、各种风格的呼噜声相伴,他没有一次能睡好,只能在白天抽空小憩。

袁茂站了一会,开口道:“樊老道这几天心烦意乱,被你吓坏了。”

“他的呼噜那么吵,我在上面都能听得到,说明他受到的惊吓还是不够。”

袁茂笑了一声,“你打算吊他到什么时候?”

“反正路途漫漫,我不着急。老道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所以就让他一直担忧吧。”胡桂扬伸个懒腰。

袁茂懂得适可而止,没再劝下去,沉默片刻,他说:“你好像有点怀疑前面那条船。”

“有一点。”胡桂扬转身看向袁茂,“你见过少保大人?”

“见过几次,那时他还是内阁首辅。”

“说说他长什么样子?”

“嗯……个子不高不矮,偏瘦,三缕胡须,颧骨有点高,眼窝深,神情总是很严肃,老实说,每次见面我都不敢多看。”

“你观察得很细致。”胡桂扬轻叹一声,“你去休息吧,睡上面,我今晚留在外面,不想睡了。”

袁茂想了一会,觉得留下也是无益,回舱里休息,虽然下面的呼噜还能传上来,声音却小得多,能让他囫囵吞枣地睡上一觉。

胡桂扬一点不困,站得累了,干脆坐在船舷上,面朝河水,在一片虫蛙的沸声中辨认细微的水流声。

何三姐儿来得悄无声息,站在胡桂扬旁边,向下看了一眼,“水里有什么好东西?”

胡桂扬没显出意外,“很多,观音寺胡同口的茶馆、史家胡同二郎庙对过的面馆,还有旁边的一间小院子,蒋二皮到处翻弄,想找出我隐藏的银子,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还有郑三混,这小子在逗我的狗,希望大饼能狠狠咬他一口。”

何三姐儿笑出声来,双手支撑,也坐在船舷上,然后慢慢转身面朝河水,看了一会,“我什么都看不到,从小到大,我换过的住所太多了,哪一处都算不得家。”

“河水里尽是宝藏,不一定非得是家。”

何三姐儿又看一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却没有说自己看到什么,“你不想去郧阳府?”

“太乱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又都出乎意料,义父不是从前的义父,商辂也不像是内阁首辅,何百万、闻家庄都与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你担心转道郧阳府是个错误?”

“我担心这一切都在何百万的计划之中,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给他帮忙,就像义父犯过的错误,他明明有机会永绝后患,却听信何百万的妖言,将其引荐给朝庭高官。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仔细想来,每一位见过何百万的人,似乎都被他所迷惑,不知不觉顺着他指出的道路前进。只有你是个例外。”

“我?”何三姐儿很惊讶,“我与五弟被何百万抚养多年,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操控之下。”

“可你挣脱了,就在最后一刻,你那时根本不知道何百万的计划会失败,他若是成功,立刻就能平步青云,可你还是逃出京城,一般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们肯定想要从何百万的成功里分一杯羹。”

何三姐儿低头不语,还没人将她的逃亡说成这样。

“义父想要真相,皇帝想要长生,大臣想要权力,太监想要……失去的东西,总之他们都有想要的东西,因此受到何百万引诱,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何三姐儿扭头看向胡桂扬,“我想要的东西与何百万一样,超越众人的强大力量,还有无懈可击的安全,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受引诱。”

就像帝位,天下只有一个,谁也不能奢望从别人那里“要来”。

胡桂扬看着那张星光铺陈、温柔如水的面孔,很难将她与何百万联系在一起,但是相信她的话,无论相互之间有多少隔阂,何三姐儿都受到养父的深切影响,就像胡桂扬被赵瑛教导得不信鬼神。

“你的野心很大。”胡桂扬挪开目光,继续盯着河水,却已看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狗,那只是一片幽黑如铁的河水。

何三姐儿笑笑,没有吱声,这是她第一次向外人表露真实的“野心”,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

“可你选择的帮手却是最弱的一个。”胡桂扬继续道。

“你开始怀疑我了?”何三姐儿笑道。

“我快要疯了,我怀疑所有人,甚至怀疑我自己,我到底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只是为保住那个小小的院子?还不如抛掉它从此浪荡江湖。”胡桂扬忍不住抬高声音。

四周的虫鸣蛙叫突然消失,好像是被他吓住,只有水流声依旧汩汩不绝,更衬得天地间安静至极。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嘈杂的声音恢复如初,没有任何异样。

胡桂扬笑了一声,“瞧,我总是碰到这样的事情,明明是个巧合,在外人看来,却好像我得到过鬼神相助。”

“我们选择跟随你并非巧合,因为你是诸人当中最不贪婪的那一个,我们指望着大功告成之后,能从你那里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别人会拒绝,只有你舍得。”

“未必。”胡桂扬不觉得自己会那么大方。

何三姐儿无意争辩,转身跳到甲板上,“闻苦雨也有同样的病症,暂时不像赵阿七那么严重,或许她说得对,闻家庄传播金丹与火神诀的一个目的,是想找出治疗后患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