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弦上的许都(第3/9页)

那个地方自从当今天子移跸之后,就变成了一个险恶的大旋涡,曹操欲要控制天子,称霸中原;天子欲要牵制曹操,重振权威;还有西凉、河北、荆州、山东等地的豪强势力把触手伸进来,各方或明或暗的势力交织其中,很少有人能在其中独善其身,委实不是什么太平地方。

司马防在河内韬光养晦,阖门自守,就是不想让自己和族人趟这一滩浑水。可如今自己的至交好友与视若己出的孩子竟要身赴险地,而自己却阻止不得,这让司马防胸中横生一阵郁闷。

“杨兄,你可要留神呐……”司马防喃喃道,两手抄在袖中,微微颤动。

杨俊朝司马防拱了拱手,然后搓了一个响指。车夫扬起鞭子,在半空甩了个漂亮的梢响,两匹辕马开始拖动大车移动。很快,这辆马车驶离了温县县城,走上官道,朝着许都方向疾驰而去。

杨平用手肘支在车边栏,望着不断后退的景色发呆。

杨俊的态度,更让他觉得莫名恐慌。从前每次见面,父亲多少还会关心一下他的情况,可现在父亲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个押送钦犯进京的酷吏,冷漠异常。

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杨平性格柔弱,却不是傻瓜。他知道当一件事反常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原因。他一直期待着父亲在离开温县之后,能够告诉自己这个原因。但是杨俊让他失望了。他们已经赶了一夜的路,杨俊一句话都没对杨平说过,只是不停地催促车夫再快一些,其他时间则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带着满腹疑窦,杨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当自己一觉醒来时,还是躺在司马府的卧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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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沉默地在道路上滚动着,正当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杨俊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对车夫轻轻说了两个字:“停车。”

车夫似乎对这个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们正在一片连绵的土黄色丘陵之间,因为年久失修,官道的痕迹几乎看不到了。这里方圆数十里全是荒野,没有任何居民,连树木都没多少。他们拼命赶了一晚上的路,为何却要在这种地方停留?

“停车。”杨俊重复了一次,带有轻微的不耐烦。

车夫不由得有些怨气。当初他从许都被派到曲梁接杨俊的时候,可没想到还要绕路来温县一趟,他想早点返回许都。可他不敢惹这一位手持符传的大人,只得把马车停了下来。

“算了,正好让辕马歇息一下,喂些豆饼,我也垫点东西。”车夫这样想着。

原本半睡半醒的杨平感觉到车子的震动停止了,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杨平悚然一惊,身体下意识地朝后靠去,然后他看到车夫直挺挺地从马车上倒下去,杨俊手持匕首,刀刃滴着几滴新鲜血液。

杨平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剑,却一下抓空。他想起来自己还穿着昨天的猎装,没来得及更换。

父亲做了什么?他会杀我吗?无数念头在杨平脑海里纷迭而出。

杨俊看到杨平醒过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刚刚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杨平慌乱地跳下车,去搀扶那位车夫,然后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杨俊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入心脏,鲜血从死者的胸口疯涌而出。杨平眼前被大块大块的血色侵占,刺鼻的腥气冲入鼻孔,他感觉到呼吸有些艰难,一股强烈的挛动从喉咙涌出。

“平儿,别管他了,我们还有事要做。”杨俊道。

杨平胸中的恐惧和怒意同时涌现出来,他白皙的面孔开始泛起红色,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转身逃掉,还是该冲过去不顾尊卑地揪住杨俊的衣领大吼大叫,让他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从丘陵的另外一侧传来轻微的声音,另一辆马车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一样,一下子冲到了两人面前,停住了。

这一辆马车要比他们乘坐的大,大轮高盖,却没有任何标识,乘座四周挂起玄色布幔,无法看到车内的动静。它的轮辐和车框之间都用麻布塞满,轮毂上还绑了一圈蒲草,跑起来噪音很小,如同一只幽灵。车夫是一位虬髯大汉,在他单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团团肌肉。这人戴着顶草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一只枯槁的手从车里面掀开布幔,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车夫,又看了看杨俊,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杨平身上。他与杨平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缩小,淡然的表情发生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龟裂,但稍现即逝。

杨俊沉声道:“伯父,一切如约。”老人手指轻磕了一下扶手。马车车夫立刻从驾座跳下来,从马车里拖下一具尸体。杨平注意到这具尸体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脸部已被砍得稀烂,看不出年纪。车夫把尸体放在马车夫的旁边,摆出个力战身亡的姿势,最后满意地拍拍手,直起身来。

杨平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候,杨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儿,上车吧。”他指了指那辆马车。杨平站在原地不动:“父亲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尽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个明白。”

杨俊微微皱起眉头:“没人希望你死,上车吧,车里的人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杨平断然拒绝。自己被父亲一言不发地带离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园,然后父亲又在半途当着他的面杀掉了朝廷派来的车夫,现在又是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和老头。杨平已经受够了这种打哑谜似的折磨。

刚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个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这是杨平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种异常清晰的冲击感让他到现在还有些头晕目眩。杨平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只怀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住。

杨俊见杨平不肯上车,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给我吧。”杨俊只得恭敬地后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开了一些,老人探出头来,这次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孩子,你来看看这个。”杨平疑惑地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枚黄澄澄的龟钮方印,银铜质地,拿在手里颇为沉重。他翻过印底,看到上面刻着四个篆字:“杨彪信印”。

“杨彪……杨太尉?”杨平手中一颤,方印差点没掉在地上。

“是我。”杨彪回答。

车上这位老人,居然是杨彪!那位尽节卫驾、名满天下的重臣杨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