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鼎革(八)

且不提八大王张献忠扫荡四川,与湖陕甘川四地的明军周旋,成都得而复失,他领兵退守渝州一线,前扼洪承畴部陕甘等地明军,后拒明廷调集过来的南方各镇明军。除了有限的几个州府在他直接的统制之下,为他供应钱粮。其余的州府即使被他攻掠而下,当地的地主及官绅阶层也迅速将他留下的小股兵力驱走。是故张献忠在川内虽是占据了战乱略主动,官兵推进到成都和泸州一线,已是无力再进。他却不能建立起有效统治。八大王心烦之下,却只是无法可想。只能静待高迎祥与李自成的消息。

崇祯三年五月,明军除了要应付占据了小半四川的张献忠,还需分兵提防应付流窜在山西及河南的革左、老回回诸营。除此之外,折身返回陕北的高迎祥与李自成部,更令明朝上下忧心忡忡。

皇帝自接到蜀王并王府上下宗亲遇害的塘报,立时晕阙倒地,在场的内监廷臣皆是慌了手脚。待太医闻讯赶到,崇祯帝已是悠悠醒传,虽是阁臣及各部大臣皆环伺左右,他仍是恸哭道:“朕以凉德,继位大统。孰料意致失陷亲藩!祖宗立国两百多年,从无宗室遇害一事。自朕继位,先有德陵、凤阳皇陵被焚,现下又有亲王被弑,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资格位列于太祖皇帝驾前……”

诸臣虽是苦劝不已,奈何亲藩遇害一事对皇帝的打击甚大,自明朝开国以来,不要说是亲王,便是等闲的宗室也没有死于刀兵的。蜀王虽是远支,到底也是太祖苗裔,正根的亲王,就这么让那些泥腿子砍了脑袋,连带成都城内所有的近支宗室,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样的噩耗,令励精图治,自视为英主的崇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在乾清宫大殿痛哭一场,崇祯立时命人送上素服朝冠,命在京官员为蜀王举哀,他亲自赴皇极殿,请列祖列宗宽恕。又领着周后、田妃赴大高皇殿,焚香默祝,祈盼国运能够扭转,孙承宗洪承畴等人能克期平贼。

由于他深恨张献忠杀害亲王,连下严旨,斥责孙承宗等领兵大吏。依着明律,失陷亲藩,该管的封疆大吏必以死谢罪。四川巡抚王维章原本就以贪劣闻名,士林不耻,此番他在成都危急之际,领着巡抚标兵先逃,又坐视秦良玉战死渝州,原本便是死罪难逃。再加上成都失陷,蜀王遇害,这王维章到也识趣。上表谢罪后,便仰药而死。若是等着皇帝发落,只怕不但他要人头不保,便是连家人也需受株连。与他一起,原兵部尚书亦以失陷亲藩而剥职下狱,是不是要拉到西市挨上一刀,便只能看崇祯的心情好坏了,又以杨嗣昌以兵部左侍郎即为本兵,督管剿抚大计。

待王维章自尽,崇祯帝以李国英继任,督促洪承畴会同李国英,收复成都;孙承宗自湖北入川,两相进剿。至于原本应该为剿贼主要目标的高迎祥部,竟似一时无人理会。

“李哥,咱们窝在此地,等着官兵来杀么?”

自联营之后,高迎祥自称闯王,李自成被人称做闯将,除张献忠之外,威望最高。他原本就极有人缘,为人慷慨大方,善于交际。待起兵造反之后,身边有一群服膺于他的兄弟,刘宗敏、李过、及后并伙的郝摇旗勇冠三军、田见秀刘芳亮等人老成稳重,再加上李自成聪明过人,原本当差务农,无甚闲暇看书,此时加入义军,只要不行军打仗,他便捧着兵书或是史书来看。看书之余,再加上转战南北的实际经验,此时的李自成已远非昔日的吴下阿蒙。

此时他端坐于地,四周皆是光秃秃的黄土坡,一阵轻风吹过,便是漫天的黄沙尘土。陕西全省原本就是靠天吃饭,此时干旱已久,已是困苦已久。漫说是粮食,便是连树皮、观音土亦已吃的精光。那十几岁的稚子幼女,要么被自家人吃掉,要么只要一出门,立时瞬息不见。榆林城内,早就公然叫卖人肉。粮食六两白银一斗,而人肉,只需三文一斤。

自富庶的南方折回,经穷困贫瘠的河南、山西,原本达五六十万之多的数十营义军一时间分崩离析,高迎祥虽被尊为闯王,对各营的义军却无实际管辖权,张献忠拔营而去,其余非陕人的各营义军更加不肯回饥荒无粮的陕西。是以待高李二人回到陕西,身边止有二十余万人,其中能战之后不过五六万人,装备盔甲的精锐不到两万。所谓数十万义军,只是说起数目来吓人罢了。

李自成凝神不语,只是望向远方,若有所思。此刻刘宗敏被高迎祥急召而去,其余李过、田见秀等人,哪敢在李自成沉思之际打扰。只有郝摇旗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到还不惧。只又向李自成道:“李哥,你到是说句话来,咱们只待在渭南叫甚事呢。”

李过因见他二叔只不说话,便大着胆子向郝摇旗道:“二叔他正想事,摇旗叔你别吵了。咱们呆这边还算好的,延安那边寸草不生,榆林那儿都卖开人肉了。若不是想招募些健壮汉子,咱们何必回陕北哩。”

郝摇旗一阵烦燥,向李过道:“小毛孩子,你知道什么。没有吃的,任你有百万大军也是没有用。八大王现下在四川闹的欢腾,偏咱们窝在此处,待官军收拾了他,回师来打咱们,那时候,就等死吧。”

李过对他说的“小毛孩子”云云颇是不服,不过既然以叔相称,虽是年岁相差五六岁,到也不好顶撞,却只是翻着眼瞪着郝摇旗不语。

两人正自斗鸡也似互瞪,却听李自成开口道:“你们都不必争执了。我料待宗敏回来,会把闯王的意思告诉我们的。”

他面色深沉,眼中波光闪动,向身边诸亲信嘿然道:“我适才想了半天。当日没有攻下南京,依长江固守割据,然后设官置府,以伐北方,这真是大错特错了。咱们畏那孙承宗如虎,被他撵兔子一般撵来撵去。其实回头细想一下,这老头子虽有才干,到底手底下的那十来万兵丁是调自各省,全是刁滑疲玩之徒,咱们当时五六十万人,能战的精兵也近十万,未必就打不过他们。再加上朝廷掣肘,皇帝和那些文官们不知兵,却爱指手划脚,孙大学士就是知兵,又有何惧?”

说到此处,他谓然一叹,又道:“只是各家义兵心不齐,打仗时都想往后缩,拿下城池收捡财物时一个个全冲在前面。特别是敬轩,凭大的杀气,每战都欲屠城城。我劝过他几次,到弄的兄弟生份,当真是何苦。”

郝摇旗咧嘴笑道:“李哥你也真是。那些人又不是咱们乡亲,还帮着官府守城打咱们,杀了又怎地。”

李自成神色忧郁,向着诸人道:“咱们当初起事,只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谁知道走南荡北的,跟着咱们的兄弟伙越来越多。虽说大家都存了一样的心思,想着这乱世里多活一天也是赚头。不过你们回头看看,跟着咱们的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拖家带口?咱们不败则已,一败,他们一个也别想活了。身为领头的,我还怎么就图个痛快了事?若只是咱们几个人上山落草,那当然是大块肉,大碗酒,怎么痛快怎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