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顶不是四川人”

郭沫若日后在回忆这次大会时,深深钦佩罗纶有本事,把在场的股东“捏成了一团粘土”。当谈到借款危害到国家存亡时,“坐在后面的多伏案而泣,巡警道派去维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视流泪。会场几无一人不骂盛宣怀,无一人不骂邮传部”。

岳府街简直快成集市了,水泄不通。那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后足有七八丈见方的小广场上,也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这里位于成都市中心,离总督府只隔了几条街,本是雍正、乾隆年间名将岳钟琪的府第,闹中取静,是一个“肃静、回避”的所在。文武全才的岳钟琪是整个清代官位最高、功勋最重的四川人,乾隆皇帝称之为“三朝武臣巨擘”,也是成都茶馆摆龙门阵时“格老子”们最为自豪的老乡。

川汉铁路建设之初,岳家后代顾全大局,将这座府第卖给了川汉铁路公司(也有说是捐出来的),这里就成了川路公司的总部——巍峨堂皇,倒也符合川路公司“二政府”的身份。

这一天,1911年6月17日下午,川路公司在此召开临时股东会议,商讨如何应对铁路收归国有。

哭场

岳府是老式建筑,并没有大会堂,便在一个以前演戏的天井内搭了一个大棚。戏台子则正好做了讲坛,各色人等便在这里粉墨登场。台上摆了张案桌,两旁和靠壁则是太师椅,端坐着川路公司的主要领导人。天井周边的廊下、台阶上也满是人,足有300多,虽然闹哄哄的,却秩序井然。

中国北方铁路护卫队(摄于1909年)。

主持人摇铃后,全场肃静了下来。

首先发言的是41岁的董事邓孝可。邓孝可刚刚因为一篇充满激情的《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而闻名全川。他是重庆奉节人,曾经留学日本,其父是重庆“洋火”(火柴)富豪邓命辰,这些都注定了邓董事与台下张着嘴巴傻看的股民们有着巨大的区别。

邓孝可显然很擅长调动情绪。他通报的是川路收归国有的基本情况,但他讲到一半便开始抽泣,边哭边讲,边讲边哭,会场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邓孝可完成了会场气氛的预热,随后一位“很白皙的胖子”登上讲坛,向满场的人行了一礼。胖子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各位股东!我们四川的父老伯叔!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盛宣怀给我们卖了!卖给外国人去了!”一字一顿地,随后便号啕大哭起来。这一下子,人们被邓孝可的前戏撩拨得早已按捺不住的情绪,也开始全面释放出来。

这胖子名叫罗纶,南充人,34岁,四川省谘议局副议长,也是富家子弟,其父精医道,而且是哥老会的大哥,黑白两道通吃,与台下的草民兼股民自然不同。

人群中,18岁的嘉州(乐山)少年郭开贞也在兴奋地听着。日后,他以“郭沫若”的笔名记录下了全场痛哭的高潮细节:

(罗纶号啕大哭后)满场也都号啕大哭起来——真真是在号啕……

——“是可忍孰不可忍呀!汪汪汪……”

——“我们要反对,我们誓死反对!汪汪汪……”

——“反对卖国奴盛宣怀!反对卖国机关邮传部!”

连哭带叫的声音把满场都哄动起来了。罗纶在坛上哭,一切的股东在坛下哭,连在场的警察、公司里跑动着的杂役都在哭,不消说我们在旁边参观的人也在哭。已经不是演说,不是开会的事了,会场怕足足动摇了二三十分钟。

接着还是罗纶,以他那很宏大的声音叫出,在他看见会场稍稍在镇定的时候:

——“我们的父老伯叔!我们,我们,我们,要誓死反对!”

——“我们要誓死反对!”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拳,坛下也同声的反响了一声,大家也在自己的席上砰的一拳。

——“我们要组织一个临时的机关,一方面我们要联络本省的人,另一方面我们要连络外省的、全国的同胞,我们要一致反抗,反抗到底!达不到目的,我们四川人要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农人抗纳租税!”

——“赞成!”

两三百人同声叫出的这“赞成”的一声,要用古式的修辞来形容,说它是“声震瓦屋”。

就这样,铁路总公司的第七次股东大会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川汉铁路的“保路同志会”……

同志会

郭沫若回忆这次大会时,深深钦佩罗纶有本事,把在场的股东“捏成了一团粘土”。当谈到借款危害到国家存亡时,“坐在后面的多伏案而泣,巡警道派去维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视流泪。会场几无一人不骂盛宣怀,无一人不骂邮传部”。一种集体无意识已经被有意识地调动起来了。

群情亢奋之下,立即宣布成立同志会,选举领导人。刚才还在痛哭的罗纶推举川路公司的董事、四川省谘议局议长蒲殿俊担任会长,自荐为副会长。其下成立了总务股、文书股、交际股、游说股四个部门,也都有人自告奋勇出任部门负责人,显见是早有计划的。

游说股也就是同志会的宣传部,由罗纶亲自担任负责人,当场招募分赴四川各地的游说员。四川谘议局机关报《蜀报》主笔朱山是宜宾江安人,被称为“蜀中报界之巨擘”,此时自告奋勇担任川东游说员。

朱山健步登上讲坛,也学其他人的样子,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却不小心打到了一只茶碗里,顿时鲜血直流。这是小小的意外事故,后来同志会将此细节宣传为朱山刺破手指表示决心,其立意、高度就完全不同了。

在汹涌的集体无意识波浪中,大多数的人只是盲从而已。图为四川嘉定民工打架(摄于1910年)。

郭沫若记载道:“这朱先生竟有这样的热烈,真是有点出人意料。不过就是这位自荐为川东游说员的朱先生,走到重庆,竟跑到督办铁路大臣、带着剿办四川使命而来的端午帅那里儿去当幕府去了。这虽然是后事,但也后得并不久,这真是使我有点怀疑,怀疑当时从事于运动的指导者究竟有多少是出自诚意。”

这位朱先生,当时已经是同盟会的秘密会员,在民国建立后曾担任江安县首任知事,但随即被川督胡景伊以“测量成都五担山,企图炮轰都督府”罪名斩首,终年仅26岁。

组建了领导机构,每个大萝卜都找到自己的坑之后,同志会就开始招募会员及各部门的志愿者。

人群中的另一少年、19岁的成都人李劼人,后来在著名的纪实体小说《大波》中,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

入会签名处人山人海,主人公站了好一会,才在第三本簿子眼前拾到一管毛笔,但前头一个穿绸衫、拿折扇、约莫四十年纪的人,一条指头粗细的发辫歪搭在肩头上,躬着腰俯在簿子上,还在写,居然一人就把剩余的三页白纸全写满了,都是狂草单名,细细一看,居然都是“赵龙、钱虎、孙彪、李豹”一类《施公案》《彭公案》上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