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诸鱼肠剑三

父亲、哥哥同归于尽的时候,二小子伍子胥正裹带着太子建像丧家之犬那样向北逃窜。两个小青年第一次出远门,商量一下,准备奔向中原的郑国,因为太子建的妈妈曾是郑国女青年,被楚平王拐带到楚的,郑国算是太子建的妈家国。主持郑国政府的正是“治世之能臣”子产,子产善待这两个嘴上刚长出胡子的年轻流亡者,安慰他俩说:“不要悲伤,像你俩这样在国际之间四处逃亡的贵家子,多得是。所以千万要想开点。”

太子建呆在小国郑国,就像住惯了北京的人搬进通县,很憋闷,于是借了机会到西北边的晋国玩,瞻仰大国风采,并且拜见晋顷公。这时的晋国没有什么故事,还是接着当年范宣子与栾盈两家呼杀所掀起的六卿内斗的序幕,六卿一边专权一边互相斗,国君则跟当年的晋平公一样君权旁落,继续在窗边望风景。因为内斗,晋国整体国力滑坡了,组织不起对中原的进攻与控制。但现任国君晋顷公大约是靠窗子靠得太烦了,就心血来潮对太子建讲:“太子你既然深得郑国信任,如果我攻郑国其外,你应其内,灭郑则易如反掌。到时候我把郑国封给你。”

小伙子太子建非常兴奋,天真地答应了,回去认真准备。他回到郑国就秘密开会,商量颠覆郑国的办法,却被一个随从告密到了郑国执政官子产那里。子产当机立断:“很不好意思,太子,听说你是晋国的卧底。对不起。卧底要杀。”

在家被老爹欺负,在外又轻信山西人,太子建命运多舛,在刑场上卧倒于砧板上时,望着天上的白云,一定恨透了这个让他四处碰壁的人间。他的魂灵深处总还萦绕着那个遥远的面庞吧,捧了玉珏的秦家公主脸上明媚如春的笑意排开他临死时天空的阴郁。他觉得解脱了,灵魂升华了,刽子手被他闪闪烁烁的微笑弄蒙了。随着斧子的清风滑过,秦家公主遁入秋风转身隐去,遗留下一整个夏天,温暖如梦的骄阳午后,憧憬与回味都随风飘散了吧。太子建就这样死在郑国了。当太子真是高危职业呀。

陪伴太子建流亡的伍子胥只好继续流亡。跑哪儿去好呢?晋国人已经领教过了,谢谢吧,请也不去了。现在的吴楚对抗,我如果能捞个吴国总司令当当,举吴国之兵,加诸楚国人头上,不就报了杀父之仇吗?刻薄的人也许会把伍子胥当成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汉奸”,他本是楚国人,却引吴国人来打楚国,这不是卖国吗?但是,如果楚平王确实有罪,我们也能要求伍子胥讲爱国主义吗?没有时间再想了,用伍子胥自己的话说:“我日暮途穷,不得不倒行逆施。”来不及思量国家和民族,他立刻坐着木轱辘车,昼伏夜行,从河南新郑,向东南的江苏跑。伴着马背上的夕阳,野渡外的晓月,伍子胥跋涉到安徽中部的昭关。出了昭关便是东西横流的长江,与下游南岸的吴国鸡犬之声相闻。昭关正是吴楚边境的要冲,常年有楚国重兵把守。这里形势险峻,两山相夹,只有山底一条土路,路上修了关隘,盘查甚严(也兼向过路商人征税)。伍子胥看看过不了关,一犯难,就唱起来了。关于这一段“在野”奔逃的经历,民间曲艺的描述更加有血有肉:伍子胥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大笼英雄衣,云衫红彩裤,粉底靴子,套子大带,手拿马鞭,腰里挂着宝剑,一跺脚,一推胡子:“嗐!”,来了一段儿“谭鑫培”的《文昭关》,哀怨跌宕:“过去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空悬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按:侯宝林相声,艺人“谭鑫培”唱这个戏时,有一次上场把宝剑带错了,挂了腰刀,一露脸儿,下面就起哄:

“哎,二哥,今儿不是《文昭关》吗,怎么改《杀庙》啦?”(韩琪杀秦香莲)

老谭一扶“宝剑”,心就害怕啦,宝剑的把儿是直的,这怎么是弯的呢。无可奈何之下,抓

了四句词儿:“走了一遭又一遭,心中好似滚油浇,一路盘费花光了,我卖了宝剑就挎出腰刀

!”呵呵。)

伍子胥挎着宝剑,徘徊在忧愁的关前,被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认出了他:“耶?你不是伍子胥吗?”伍子胥吓了一大跳。好在对方是个好人,在戏台上叫做“东皋公”,安顿伍子胥在自己家住下。伍子胥半夜唱道: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道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

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七天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

俺好比哀哀长空雁,

俺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俺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俺好比浅水龙久困在沙滩。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盼到明天!”

第二天,东皋公念白:“将军开门来——”开门一看,伍子胥由于苦闷愤激,胡子头发全愁白了,把东皋公吓了一跳。伍子胥还问呢:“老丈为何这等惊慌?”

“将军为何须发都白了——”

“哎呀,不好了,”伍子胥唱道,“一见白发心好惨,

点点珠泪洒胸前。

冤仇未报容颜变,

一事无成两鬓斑——”

不过,头发白了更好,东皋公突发奇想,找了一个跑龙套的,长相酷似伍子胥,去关前晃悠。守关的楚卒对着画像一看,是他,正点,抓他。旁边白头发的真伍子胥趁机飞也似的逃出昭关,奔江边而去了。伍子胥出了草莽山林,像一只野狼探头探脑来到“天际流”的滔滔大江上发傻,看见对面吴国浓郁的树林。长江水从一千里外的上游他所爱过哭过、活过死过的郢城(湖北江陵)流来。父兄的灵魂出没于江上,能不能发一只小船来,渡我到幸福的彼岸去吧。

正好,一个渔父(就是打渔的老头)光着脊梁赤着脚,像一只干巴巴的人参一样,摇着桨过来了,答应把伍子胥渡过江去。伍子胥总算松了口气。伍子胥过了江,摸了半天怀里没找到钱,最后把宝剑解下来:“渔大爷,我这宝剑材料上乘,雕工细致,还镶了宝石,特别值钱,您收着吧。”

“呵呵,大王法令,抓住伍子胥,赏格是小米五十万斛,赐爵封侯,岂只是你这把宝剑抵得。你别污辱我的人格啦。”

伍子胥尾椎骨冒汗,自己还这么值钱呐!赶紧拜谢,往东继续跑,进入江苏。跑了几天,没有钱,只好拿出宝剑换吃的,等宝剑也吃光了,人已在江苏溧阳市的濑水岸边。远山拱手,清川斜流,饥饿难耐的伍子胥游目四顾,芦苇荡里只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纱。这位女子挥舞大棒,使劲地扁石头上的轻纱,衣襟一动一抖的,曲线玲珑,使她像一个仙子。在她侧跪的身子旁边,还有一份便当(就是盒饭),是她自带的,中午干活干累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