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践土三(第3/3页)

其实,我们应该反对“唯战胜论”,至少要警惕之。不择手段的战胜,只能给人类和自己带来后患。宋襄公所坚持的“为战以礼”的传统古典战法,在我看来,最具有奥林匹克体育精神:交战双方都遵守统一的游戏规则,约好时间地点,公开地行军到指定地点(往往是开阔场地,行军路上没有偷袭、夜袭和伏击这些诈谋)。然后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公正地比一把。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分出个胜负,从而使政治上的争端和争议(比如土地归属、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有了裁定的依据,点到为止,人员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一方溃散就达到判定胜负的目的。所以,春秋时代的战争描写,最终常见都是“某某师溃”。溃——就是阵形乱了。退了,也就完了,不求杀伤多少。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并不介意,依旧发展战车,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密布的楚国,或者远在西垂的秦国,也用战车。这都是为战争为政治服务,而不是掠夺杀戮为目的。直到某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车战,战争技术才进一步残忍化。

同一时期的欧洲也是如此,地中海畔的古希腊城邦国家的重装步兵也是“公开公正”地战斗,为战以礼、不搞诈谋:他们排成严格的方阵,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简直像开幕式表演,或者是一场体育比赛。士兵超越前排作战不但不被认为是勇敢,反倒是违规。这种呆板的阵形败给了后来灵活机动的古罗马军团,这一地区也被罗马所占领统治。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

所以,宋襄公为战以礼、不搞诈谋是符合当时的礼仪时代的,我们不要嘲笑他。宋襄公是大周朝“为战以礼”时代的最后一人,宁可失去一个胜利,却维护了礼仪和秩序,这对国家的长治久安意义深远。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也没法多说了。

到了宋襄公以后二十年,诈谋出现了,晋楚“城濮之战”开始有佯溃诱敌,接着又出现“崤之战”的峡谷伏击,“令狐之战”的夜袭。这些都是不按约定、不公开就战的做法,不是奥林匹克精神了。并且在未来的战国时期,无所不用其极的战争手段愈演愈烈,兵车这种观礼性的打斗模式,也慢慢改成胡服骑射——仿佛摘掉拳击手套改成散打。战争的残忍性在加剧,坑掉赵卒四十万的事也有了。呜呼,盛矣哉

有趣的是,经过否定之否定,现代社会的战场居然也开始回避不择手段的战术,遵守一定的道德规则,采取有节制的“精确打击”、“外科手术”“定点清除”之类。这不由得不让人想起遥远时代的宋襄公,对他心存敬意。至少,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的仁义时代,进行有节制的礼仪化战争而不必猛走极端地玩儿命,堵枪眼、挡炮灰,倒还满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