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蒋介石好发手令的原因

蒋介石的好发手令,与其军事统帅部的集权指挥方式,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军事统帅部的指挥节度,较为集权化。各地区的作战构想及指导,往往由统帅部基于上层人员的判断而制定,与战场状况难免有所隔阂。尤其以国共内战(1945—1949)初期的作战为然。原因在于各部队指挥官的军事思想不统一,个性不同,作风亦异,有求稳妥者,也有喜冒险者。以致统帅部不得不越级指挥,以求统合发挥战力。因此,统帅部除直接指挥绥靖公署及战区外,经常指挥战区、绥署以下至绥区、整编军或军团,甚至有的指挥至整编师。不过到了国共内战后期,统帅部的威信不足,此种情形则转变为各地“剿匪”总部反有擅自变更战略构想或不听指挥者,如东北、华北及华中均是如此,造成指挥节度紊乱,这也是导致蒋介石军事上迅速失败的主要原因。[29]

统帅部集权指挥方式的优劣点如下。

(一)优点

第一,能使所有军队在统一指挥下向同一战略目标作战,意志集中、力量集中。

第二,能使各种背景不同、素质各异的军队,在统帅部的指挥下,齐一行动,不至于形成各自为战、力量分散的局面。

第三,当统帅部具有充分威信时,可激励战志,增强士气,促进部队上下的团结合作。

(二)缺点

第一,过分干预下级,使得下级无从发挥其自身的指挥能力。长此以往,易使下级逐渐失去自主及应变能力,难以成为有为的将领,甚至养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依赖心理。[30]

第二,各地区的战略构想及指导,由统帅部决定,不易切合战场状况变化,故易陷于被动。尤其重要会战或决战的指导,战机稍纵即逝,如等上级决定后再采取行动易失战机。[31]一位当年的军事将领对此曾有生动的描述,并认为这是当年军事指挥上的一大弊病:

打仗是瞬息万变的事,前面一个情况,一直到师长晓得,起码已经过了十二小时,最快、最近的也要两小时才晓得。无线电的操作有一定时间的。师长得到一个情况后,再由参谋长作报告,也要一天。拟电报、译电报,再去拍,拍到侍从室再译给蒋委员长看,已经过了几天了。加上又逢委员长休息、开会啦,等到他下命令,情况早变了。不是他的命令错,而是情况不同了,照他的指示做,必定打败仗,这是必然的,我们指挥系统的大毛病就在此。军队无法独立作战,力量受到本身的束缚无从发挥,这是革命军积习很深的习惯,也是一个大病。[32]

第三,一个地区内常有数个战场同时进行作战,在缺乏健全的参谋人员辅佐的情况下[33],如每一战场均听从统帅部的指示,将使得统帅部无暇应付。

第四,统帅权集中的指挥形式,必须在统帅部先有充分威信时方得实施,如统帅部的威信不足,则必造成各自为战的分裂状态。

统帅部的这种集权指挥方式适与中共军队相反。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与下级部队的指挥关系,初期较为松弛,及至1947年夏,也逐渐趋于集中,但是对于下级各地区野战军内的各部队,则自始至终甚少干涉;同时,重要决策或计划,多先征询下级意见,甚至进行往返数次的研商,最后才由中央军委会做成定案。如辽沈战役、淮海战役等,均是如此。此外,中共军队下级部队的独断权责较大,上级赋予下级的任务较具弹性,有时仅以作战目标给予下级,并不作细部指示,因此下级部队,尤其各野战军,即可按照自己的判断与战场现况,指挥作战。故其战略可以充分取得战术的支持,部队特性也可以因应敌情的不同,而作充分的发挥。[34]1948年初,徐复观(曾任侍从室参谋)即曾在蒋介石面前,将国共两方的指挥方式作了以下对比:

有不少人认为总裁(按:指蒋)直接指挥作战的方式不太妥当……匪军特性之一,是他们的机动能力特别强。由前线的团长、师长,把情况逐级报到总裁这里来,再由总裁指示下去,中间经过的时间,匪情已经有了变化,再适当的指示,也成为不适当的了。尤其是养成他们遇事请示的倚赖习惯,缺乏积极的责任心;失败后,把责任都向总裁身上推;这种风气应矫正过来。[35]

蒋听后一言不发,可见对于徐所提意见也知道得十分清楚。[36]

不过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既然集权式指挥方式为一项特色,则好越级指挥者,即应不限于蒋介石一人。事实上,确实是如此,如阎锡山[37]、陈诚[38]、胡宗南[39]等,普遍均有此倾向。军界人士以为,将领的喜好直接指挥,乃是自长久指挥小兵团的经验中养成的习惯,而缺乏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训练及经验所致。[40]但是笔者以为,这些将领喜好直接指挥的习惯,乃是其个人经验与军队“集权式指挥文化”两者之间交互作用的结果。1941年起,国防最高委员会于各级行政机关推行分层负责制度[41],1945年1月,蒋介石也曾指示参谋总长程潜及军事委员会各部部长,应即于所属部会实施分层负责制[42],但是成效似乎有限。

蒋介石的好发手令,除了与统帅部的集权指挥方式有关,同时也是当时时代的产物。当时的中国社会,基本上仍为一个农业社会,所赖以联系者,主要是血缘、地缘、业缘等“关系”,而非制度。军队为社会的产物,自然也反映其作风。抗战期间,尤其是抗战后期物质环境艰苦时,军队武器装备不良,待遇微薄,营养欠缺,升迁渠道不顺畅,各种人事制度均无法发挥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所能仰赖者,只有反日情绪和官兵之间的情感。因此,蒋介石除了强调人身政治,以士气取代组织,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于是他除了组织各种干部训练团、班,经常自己出面外,尚须兼任中央军校及各分校校长,团长以上人员的任命,也须他亲自召见圈定。因此,他的好发手令和越级指挥,“也还是他人身政治的延长,只有经过他的耳提面命,对方才觉得责无旁贷,很多超过常理以外的任务,能否确实执行不说,首先也只有委员长手谕或面谕才能指派得过去”[43]。事实上,长官越级笼络干部,在当时是普遍的现象,如军长越级笼络团长、师长越级笼络营长等。在胡宗南的部队中,胡不仅常越过兵团笼络军长,甚至常越过军长笼络师长[44];又如在薛岳的第四军中,团长以上的人事调动,也非经他本人的批准不可[45]。

手令既然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内容和格式即必须讲究。在称谓上,对一般部属,当然可以直称下属的姓名与官衔,对关系较为密切者,则使用别号,甚至称兄道弟,如对冯玉祥称“焕章大哥”或“焕章如兄”,对阎锡山称“百川兄”,对李宗仁称“德邻兄”,甚至对比自己小14岁的张学良,也称“汉卿兄”,下面称弟署名。对宁夏省主席马鸿逵,因其为拜盟兄弟马福祥之子,故称“少云世兄”。对林森,为表示尊敬称“林主席”,下署蒋中正。对黄埔学生,本可直呼其名或仅称其职务加姓名,但蒋为了笼络人心,也常对其称兄道弟,如对胡宗南称“宗南弟”,对康泽称“兆民弟”。[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