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昆腔的改革

在叙述这三大传奇的时候,还必须面对一个更重要的事实:它们之所以可以组成一种趋向于兴盛的戏剧现象,还因为一次重大的声腔改革——昆腔的改革,也在那个时候完成。

《浣纱记》是第一个用改革后的昆腔演唱的剧本,自它之后,昆腔在中国戏剧舞台上,一直兴盛了很长的时期。

此事不妨稍稍说得远一点。

中国戏曲离不开演唱,因此,戏剧的发展过程中不仅也包含着戏曲音乐的发展,而且一向以戏曲音乐的递嬗作为整个戏剧发展的重要推动力。上文早有论定,杂剧和南戏的盛衰荣枯,在很大程度上就表现为“北曲”、“北音”与“南曲”、“南音”的较量。

我们已经说过,北曲在元代发展了那么多年,传到南方之后曾把南曲压下去过很长时间;而南曲也有自己“清峭柔远”的特点,占据丰富的地方声腔资源,在吸取北曲长处的基础上,渐渐兴盛起来。

南曲之中,代表性的声腔很多,有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等,原先与产生地域有关,后来也各自流布四处,热闹一时。相比之下,流布在吴中一带的昆山腔影响较小,但它有“流丽悠远”的特点,(徐渭《南词叙录》:“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唯昆山腔止行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终于被戏曲改革家魏良辅、梁辰鱼等人看中,作为改革的对象。

对于由魏良辅领头的这场有很多人参加的昆腔改革,有一些具体的记载留了下来,例如——

魏良辅别号尚泉,居太仓之南关,能谐音律,转音若丝。张小泉、季敬坡、戴梅川、包郎郎之属,争师事之惟肖。而良辅自谓勿如户侯过云适,每有得必往咨焉。过称善乃行,不即反复数次未厌。时吾乡(这段记载的作者张大复也是昆山人。“吾乡”即昆山。)有陆九畴者,亦善转音,愿与良辅角,既登坛,即愿出良辅下。

梁伯龙(即梁辰鱼)闻,起而效之。考订元剧,自翻新调,作《江东白芋》、《浣纱》诸曲,又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陈梅泉五七辈杂转之,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焓之家,而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

张进士新勿善也。乃取良辅校本,出青于蓝,偕赵瞻云、雷敷民,与其叔小泉翁,踏月邮亭,往来唱和,号“南马头曲”。其实禀律于梁,而自以其意稍为均节,昆腔之用,勿能替也。其后仁茂、靖甫兄弟皆能入室,问常为门下客解说其意。仁茂有陈元瑜,靖甫有谢含之,为一时登坛之彦。

李季鹰则受之思笠,号称谪派。(引自张大复(1554—1630)《梅花草堂笔谈》卷十二“昆腔”条。)

魏良辅……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盖自有良辅,而南词音理,已极抽秘逞妍矣。(沈宠绥:《度曲须知》。)

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缕心南曲,足迹不下楼者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取字齿唇间,跌换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唳。(余怀:《寄畅园闻歌记》,见《虞初新志》卷四。)

这场改革,首先与伴奏的乐器有关。本来南曲诸腔,多用锣鼓,没有管弦伴奏,有时用人工帮腔,即李渔所说的“一人启口,数人接腔”。据明末宋直方《琐闻录》记载,在魏良辅准备对昆腔进行改革的时候,有一个叫张野塘的人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张野塘是河北人,不知犯了什么罪,发配到江苏太仓。他弹着从北方带来的弦索唱着北曲,早就习惯了南曲的太仓人听他唱得奇怪,都笑他。太仓离昆山很近,一天魏良辅到太仓去,听到了张野塘的歌,十分吃惊,连听三天,大为称赞,便与张野塘交了朋友。当时魏良辅已经年过半百,膝下有一个女儿也善于歌唱,不久便许配给了张野塘。张野塘从此又学南曲,让弦素来适应南曲,并改造了三弦,称为“弦子”。在这之后,一个叫杨仲修的人又把三弦改为提琴,听起来柔曼婉扬,人称“江东名乐”。(叶梦珠:《阅世编》卷十“纪闻”。)

由此开始,昆腔形成了以笛为中心,由箫、管、笙、三弦、琵琶、月琴、鼓板等多种乐器配合的乐队。

伴奏效果大不一样,而昆腔本身也变得愈加好听了。大家把这种精雅、细腻的唱法称作“水磨调”。

但是,改变了伴奏方式的昆腔,开始还只停留在散曲清唱,演戏时仍然只以锣鼓伴奏,直到梁辰鱼写出了在文句唱口上适合新的昆腔演唱的剧本《浣纱记》,才算树起了里程碑。

昆腔的多方面改革,在演出《浣纱记》时作了综合性的呈示,梁辰鱼不仅把魏良辅的实验投之实用,而且以一种崭新的、完整的艺术实体流播开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昆腔改革的巨大声誉,是由梁辰鱼和他的《浣纱记》挣得的。(《渔矶漫钞·昆曲》载:“昆有魏良辅者,造曲律。世所谓昆腔者,自良辅始。而梁伯龙独得其传,著《浣纱记》传奇,梨园子弟喜歌之。”)

这真是一些热闹非凡的时日。昆山梁辰鱼家里,“四方奇杰之彦”云集,丝竹管弦之声不绝。梁辰鱼朝西而坐,教人度曲。新鲜的昆腔,随着《浣纱记》的剧词唱段,传遍四方。再远的歌儿舞女,都要赶来见一见他。一时戏曲音乐界的著名人士要是没有见过梁辰鱼,自己也觉得不太像话。(参见徐又陵:《蜗亭杂订》。)过一阵,他们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赶到苏州或别的城市,参加定期举行的“声场大会”,赛曲竞唱,广会艺友,真可谓一片喧腾。

其中,最能表现全社会对昆腔艺术欢迎程度的,是万历年间一年一度的苏州虎丘曲会。文学家袁宏道(1568—1610)和张岱(1597—1679)对此都有激情洋溢的描写。八月中秋夜,等月亮上升,虎丘满山是人,万人齐唱同场大曲,然后开始竞曲,赛出优胜者数十人。二更时,竞曲选手只剩下了三四人。至三更,只剩曲王一人了,只听他“声出如丝,裂石穿云”。除唱曲外,新编的传奇也会在那里演出,据说曾出现过“观众万人,多泣下者”的情景。

至明天启、崇祯年间,昆腔更成为官僚士大夫痴迷发狂的对象。以苏州为中心,南京、北京、杭州、常州、湖州一带,家庭昆班和职业昆班林立,有些人几乎到了“无日不看戏、看戏无日夜”的地步。职业昆班在城乡间演出时的轰动程度,有些记载简直很难让后人相信。然而,不管怎么说,昆腔昆剧在社会各界造成的长时间痴迷,肯定是整个中国艺术史上绝无仅有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