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丘之变(第3/6页)

 

赵高停顿片刻,再接着说道,“臣请再言私怨。君侯主秦政,二十余年,多失礼于宗室公子。废封建,立郡县,使嬴氏子弟无尺土之封,君侯之谋也,宗室由此恨君侯入骨。扶苏为焚书坑术士之事,劝谏先帝,被远放上郡监军,处苦寒之地,至今不得归。焚书坑术士,君侯之议也。扶苏遭逐,因君侯而起也。扶苏虽不言,其衷心必有深怨。商鞅功不可谓不高,势不可谓不大,当时惠王为太子,犯法,商鞅将治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后惠王继位,车裂商鞅,以报当日之怨。惠王之怨商鞅,不及扶苏怨君侯之深也。商鞅犹然车裂,则君侯将安处哉?就私怨言之,君侯祸且及身,遑论身后之名?臣不忍视此,再为君侯忧之。”

 

【4、李斯的屈服】

 

李斯默然,良久方道:“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

 

话虽如此,李斯的口气却明显地软了下去。孔子曰:老而戒之在得。诚哉斯言。李斯老了,很老很老了,无论是身后之功名,还是现世之富贵、子孙之福祉,他都已是拿得起,放不下。

 

赵高虽是太监,于男女之事却并不陌生。李斯眼下的情状,在他看来,正仿佛那些业已动情的女子,口是心非、欲拒还迎。赵高于是乘胜追击,道,“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继位皇帝。君计而定之。”

 

李斯道:“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人道守顺,岂能为此逆谋?”

 

李斯的抵抗虽然仍在继续,却已是强弩之末,后继乏力。赵高知道,李斯正徒劳地紧守着最后的底线,他只需要再多加一把蛮力。

 

话说回来,任赵高苦口婆心,李斯始终不肯就范,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李斯对嬴政多年的忠诚,以及作为一名老政治家的良心。毕竟,嬴政刚死,作为和嬴政共事三十多年的亲密战友,让李斯马上就做出违背嬴政遗诏的决定,改易太子,谈何容易!

 

赵高历来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于李斯内心的挣扎和煎熬,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因此,他的策略是:既然他无法达到李斯那样的高度,那就只能把李斯拽到自己的低度。

 

赵高以退为进,道,“倘无皇帝遗诏,在二十余公子之中,君侯以为谁将被立为太子?”

 

李斯一怔,没想到赵高会有此一问,道,“太子之位,自应决于皇帝,非人臣所当问。”

 

赵高道,“君侯追随先帝多年,对先帝立嗣的想法,总能略知一二。且姑妄言之。”

 

李斯思索片刻,道,“二十余公子,得为太子者,若非扶苏,便是胡亥。”

 

赵高道,“臣之所见,正与君侯不谋而合。能争太子之位者,只有扶苏和胡亥二人而已。而臣以为,遗诏立扶苏为太子,并非皇帝本意。”

 

李斯惊道,“何出此言?”

 

赵高道,“自古太子不将兵,使将兵,即为有意废立。晋献公欲废太子申生,故使申生伐东山。楚平王欲废太子建,故使建守城父,备边兵。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已是无意立扶苏为太子也。君侯以为然否?”

 

李斯沉默无语,不置可否。

 

赵高再道,“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古之制也。皇帝巡幸天下,诸公子皆留咸阳,独有少子胡亥得以随行。皇帝属意胡亥为太子,不问可知也。”

 

李斯道,“君之所言,虽不无道理,然皇帝遗诏具在,立扶苏为太子,明也。太子已定,多辨何益?”

 

赵高道,“不然。皇帝立诏书之时,正抱重病在身。将死之人,心思自不能和常日相比。再者,此间乃赵武灵王当年行宫,皇帝病于此行宫之中,得无思赵武灵王之故事乎?赵武灵王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何为王。吴娃死,赵武灵王怜长子章,欲王之。犹豫未决,而乱起,兄弟阋墙,父子俱死。皇帝初怨扶苏,病中感伤,又复怜之,故立扶苏为嗣。立胡亥乃皇帝早定之计,立扶苏乃皇帝临时起意。以孰为准,君侯当不难断之。”

 

李斯叹道,“遗诏终究是遗诏,不容更改。皇帝尸骨未寒,岂忍背叛?”

 

赵高道,“舍扶苏而立胡亥为太子,正合皇帝本意,何叛之有?”

 

李斯道,“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虽欲从之,奈天下何?”

 

赵高道,“知此事者,惟天、地、君侯、胡亥、高也。君侯何疑之有?当年皇帝使扶苏监军上郡,虽未明言,但其废扶苏之意,已多为朝中群臣所窥知。今立胡亥为太子,群臣也不足深怪也。”

 

李斯沉吟未决。赵高再道,“胡亥得为太子,必感君侯拥立之功,不待言也。如扶苏得为太子,则皇帝之遗命也,君侯何功之有?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

 

李斯道,“弃皇帝之遗诏,于君何利焉?”

 

赵高闻言,心中大喜。李斯有此一问,便意味着他的游说已经大功告成。李斯此问之目的,不外乎是要事前分功,同时也是摸清赵高的态度,看看赵高是否有狼子野心,会不会对他的地位构成威胁。

 

服低做小,本就是赵高的拿手好戏。赵高于是道,“胡亥得为太子,则臣可幸免一死。蝼蚁尚且贪生,臣为此举,但求保命而已,何敢望利焉?臣出生卑贱,身在宦籍,肢体残缺,常自以为羞。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臣自知非柱石之臣,不足担国之重任,若勉力而行,适足为天下笑。孟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虽王天下不与焉。臣得为公子胡亥教师,于愿已足。且胡亥明习法律决狱,胡亥继位,持此以治国,不负先帝君侯,则臣私心甚慰。如必欲有利,此乃臣之利也。”

 

赵高言罢,心中忐忑。这是最后一关了,如果李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则他费了半天的口舌,眼看成功在望,却也只能是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