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庸俗的志向

江南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绵绵秋雨,哩哩啦啦,没有个尽头,冷得难受,潮得烦心,衣服被子总没有干的时候,连带着心情都遭到了极点。不过拥有一个贴心的学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唐毅早早就给老师送来了精心打制的生铁火炉,烧着银丝碳,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在火炉上面放着一把生铁壶,不停冒着泡。

魏良辅笑着拿起铁壶,滚烫的热水倒入颇有年头的紫砂壶中,不紧不慢,上好的龙井茶叶在里面不停翻滚,淡淡的茶香弥漫室内,行云流水的动作,看着就赏心悦目。

在魏良辅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的帅哥,长长的三缕胡须,飘洒胸前,身体挺拔,双眼明亮,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像不怕冷。

专注地盯着魏良辅泡茶,笑吟吟说道:“上泉公泡茶的手法越来越娴熟,怕是已经得了渊明的真意,让人好生羡慕啊!”

“呵呵,义修太客气了,老夫就是致仕的闲散之人,不学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难道还能提三尺剑,扫平狼烟不成?”魏良辅缓缓把两人的茶杯倒入明艳的茶水,笑道:“老夫只想着安度晚年,倒是义修,你还在壮年,怕是要出山了吧?”

中年帅哥眉头一皱,点点头,又摇摇头,显得十分犹豫和为难。

“上泉公,眼下的朝局严党独大,老贼父子横行无忌,上欺天子,下压百官,君子罢黜,忠直之士被贬,实在不是出仕为官的机会。然则,东南自从朱纨身死之后,军务废弛,水军不能操船,兵卒不会舞刀,百官懈怠,粮饷奇缺。倭寇频频进犯,虽然还算小打小闹,但是如果我预料的不差,早晚苏州,甚至应天都会成为战场!”

“啊!”

魏良辅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掉下去。苏州已经算是内陆,应天更是南都,有重兵驻守,区区海贼倭寇能杀到这里?

看到魏良辅吃惊,中年帅哥苦笑道:“上泉公,我走访过不少地方,听闻很多织工逃亡,各地的官员怕织工闹事,竟然暗中怂恿。这帮蠢货怎么不明白,这些织工多半都会变成海寇,要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倭寇就会浮海而来,生灵涂炭就在眼前啊!”

魏良辅听到这里,苦笑一声。

“义修,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在赌!”

“赌什么?”

“赌他们任内不会出事情,官场历来都是欺上不瞒下,得过且过吧!只要他们安全高升,哪管洪水滔天啊!”魏良辅最了解地方官员的心态,无奈地说道。

中年帅哥脸涨得通红,牙齿咬碎,怒道:“这就是他们可恶之处,身为一方父母官,七成的心思想着自己,那三成也只是想着上司,想着朝廷,半分不想百姓,当真该杀!”

魏良辅看着中年帅哥,突然轻轻一笑,年纪不小了,还是嫉恶如仇的脾气。

“义修,老夫说句不客气的,你要是还这个秉性,这辈子也别出仕了。”

中年帅哥脸上一红,羞惭地苦笑道:“上泉公,我会好好修身养性的。等我出仕之时,必定是我想得清楚明白之际。”

两个人都闷头喝茶,气压有些低,魏良辅突然笑道:“义修,说起来老夫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哦?上泉公怎么说?”

“呵呵,我最近收了个挺有趣的小娃娃,他本想着拜你为师的,让老夫截胡了。”

“拜我为师?我好像没答应收徒啊!”

魏良辅一脸好笑,说道:“你忘了万浩吗?”

“啊!”

中年帅哥如梦方醒,他的确说过万浩只要能证明才情胜过他,就收他为徒,本来是半开玩笑的话,后来万浩再也没有前来,还以为是他知难而退了,没想起其中还有故事不成!

魏良辅呵呵一笑,就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尤其是说唐毅如何在春芳楼一展才华,又如何斗倒了胡彬,还有最近怎么经商,中年帅哥用心听着,好奇之心顿起,眼中之中冒出了难得的光彩。

“有趣,真是有趣,上泉公,这小子可是个妙人啊!”

“没准也是个麻烦,有空你看看他,也帮着老夫教训那臭小子一番,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魏良辅正说着,管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说道:“老爷,唐少爷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啊。

“上泉公,我可要领教一下你这个宝贝徒弟的不凡了。”中年帅哥一转身,躲到了屏风后面,这时候唐毅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狼皮褥子,还有一支紫檀的拐杖,走进来一看,小凳上面摆着两杯茶,唐毅笑着坐在了老师对面,拿起就喝。

“还是恩师心疼弟子,弟子谢谢您老了!”

魏良辅心头暗笑,沉声说道:“你小子不是一门心思赚钱吗,怎么有空找我?”

唐毅慌忙摆手,说道:“恩师,管子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您要反对弟子挣钱,就是和先贤的教诲对着干,睿智如您老,肯定不会的!”

“好一张伶牙俐齿!你小子现在是仓廪实,衣食足了吧?”

“自然,这不弟子来向您老请教了吗!”

唐毅恭恭敬敬站起身,一躬到地,十分的虔诚。

“不用多礼了,为师问你,你想学什么?”

学什么?怎么听着像菩提祖师的口气啊,难道您老还会七十二变,能跟你学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本事?

唐毅暗中腹诽,可还是老实地说道:“弟子自然是跟随师父学习圣人之道,八股文章。有朝一日,能蟾宫折桂,光宗耀祖。俗话说,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您老说是也不是?”

魏良辅面无表情,突然说道:“照你所说,严阁老也是文章做得极妙,如今更是贵为首辅,难道要做他那样的人?”

严阁老,有什么不好的?

唐毅当然只敢想想,急忙说道:“弟子不敢自比君子,但是品行说得过去,更何况有老师教诲,弟子该不会走上歧途吧!”

“你不用奉承我,老夫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魏良辅笑骂道:“你小子聪明有之,但——越是聪明,就越要用在正路。光想着当官,往上爬,那可不行,还要把心术放正,为师可不想被人家戳脊梁骨。”

老头还想说下去,可是看唐毅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也觉得有些过分,就把话收了回来,叹道:“为师是想说不光要学八股文章,还要学更高深的学问。”

唐毅眼前一亮,问道:“师父所指?”

“嗯,拿去看看吧。”魏良辅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书,送到了唐毅面前,唐毅双手接过,扫了一眼封面,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传习录!

轰!

唐毅只觉得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他心中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急忙翻开书卷,快速浏览起来,才看了几行,额角就冒出了汗水。果然,怕什么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