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喷玉泉幽魂(第2/2页)

这个故事以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年)之春为背景。故事中,许生考进士不中,东归家乡。路过安阳寿安山,欲投宿于前面的甘泉店。未至店,遇一白衣叟,在随从簇拥下,乘青骢马自西而来,并吟诗道:“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

许生催马跟进,问其姓名,白衣叟笑而不答,随即又吟诗一首:“厌世逃名者,谁能答姓名。曾闻三乐否,看取路傍情。”

许生望着此人,猜想他是仙还是鬼呢?许生跟在后面,走了两三里路,天色已晚,来到一个叫“喷玉泉”的地方。喷玉泉在寿安山下,白居易曾有诗《题喷玉泉》:“泉喷声如玉,潭澄色似空。练垂青嶂上,珠泻绿盆中。溜滴三秋雨,寒生六月风。何时此岩下,来作濯缨翁。”此时,白衣叟回头道:“我听说有几位名士,会在今晚于此泉下追忆旧事。我昨天被通知参加这一聚会,你不可再跟着我了。”

许生好奇,执意跟随,白衣叟不语而去。许生尾随,见前面有很多侍从,他穿插其间,侧身而过,侍从们像没看见他一样。随后,他来到喷玉泉边,下马后,伏于草丛,屏气窥视。有四名男子现身于泉边园林中,一个神貌昂然,一个短小精悍,一个高大少须,一个清瘦机警,四人皆“金紫”。“金”指“金鱼袋”,“紫”指“紫色官服”。按唐时规定,朝臣的官服分四种颜色:紫色(一、二、三品)、绯色(四、五品)、绿色(六、七品)、青色(八、九品);同时,佩带相应的鱼袋。此制度开始于唐高宗上元年间。鱼袋用彩帛制作,到武则天时废除,后于唐睿宗景云年间恢复。按规定,一、二、三品官佩金鱼袋(四、五品佩银鱼袋),以此推断,上面四人的官职都在三品以上。他们坐于喷玉泉北面的石矶上。这时候,白衣叟来了。

四人说:“玉川,为何来迟?”

白衣叟说:“适才游赏,歇马馆亭,见有诗题于柱上,吟咏了很长时间,所以来迟。”

一人问:“什么诗能如此吸引先生?”

白衣叟说:“诗作者的姓名不可知,但诗意与在座的一二位的遭遇有些相同,有些深蕴。诗是这样的:‘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四人闻听,以袍袖掩面欲哭。

神貌昂扬者说:“我知道作者是谁了,莫不是当年在伊水上接受我帮助的那个人?”

随后的很长时间里,大家郁郁不乐。这时,白衣叟叫四位快饮,但几巡过后,叹息声未绝。白衣叟说:“旧游故地,无以自慰,可以诗篇代音乐,何不以‘喷玉泉感旧游书怀’为题,作七言诗?”

白衣叟先写出自己的:“树色川光向晚晴,旧曾游处事分明。鼠穿月榭荆榛合,草掩花园畦垄平。迹陷黄沙仍未寤,罪标青简竟何名。伤心谷口东流水,犹喷当时寒玉声。”

神貌昂然者:“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彩照洿宫。”

短小精悍者:“桃蹊李径尽荒凉,访旧寻新益自伤。虽有衣衾藏李固,终无表疏雪王章。羁魂尚觉霜风冷,朽骨徒惊月桂香。天爵竟为人爵误,谁能高叫问苍苍。”

清瘦机警者:“落花寂寂草绵绵,云影山光尽宛然。坏室基摧新石鼠,潴宫水引故山泉。青云自致惭天爵,白首同归感昔贤。惆怅林间中夜月,孤光曾照读书筵。”

高大少须者:“新荆棘路旧衡门,又驻高车会一樽。寒骨未沾新雨露,春风不长败兰荪。丹诚岂分埋幽壤,白日终希照覆盆。珍重昔年金谷友,共来泉际话孤魂。”

诗成后,五人吟咏,间或长号,声动山谷。乌鸦老狸,随声和之,令人悲伤。不一会儿,接他们的侍从来了。几人相视无言,唯有泪流,攀鞍上马,渐渐如烟雾般消失在许生的视野里。

许生从草丛中爬起来,上马寻旧路而去。将近黎明时分,抵达甘泉店,女店主问他为什么冒夜而行,许生把自己遇见的都说了出来。女店主说:“昨夜三更,有骑马者来我店买酒,难道是他们?”说着,她打开钱柜,发现昨晚收下的都是纸钱。

身着官服的四人如此悲伤,从他们的诗句和不断的叹息中,我们可以遥想背后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往事。最先明确提出此故事是写“甘露之变”遇难的四位宰相的,是北宋钱易所著的《南部新书》。故事中,白衣叟提到柱上之诗,但不知作者为谁,而神貌昂扬者说:“我知道作者是谁了,莫不是当年在伊水上接受我帮助的那个人?”这个在伊水上受到其帮助的人,正是《纂异记》的作者李玫。按《南部新书》记载,当时李玫写完该诗后,被人告密,险些被杀。后来他把那首诗嫁接到本故事中。故事中的“四丈夫”,自然是宰相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的化身:“长大少髭髯者”暗指李训;“消瘦及瞻视疾速者”指王涯;“短小器宇落落者”指贾餗;“少年神貌扬扬者”指舒元舆。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还有一个“玉川先生”即白衣叟,此人被认为是著名诗人卢仝。按史上记载,卢仝是王涯的朋友。“甘露之变”爆发于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前一天晚上,卢仝偶然留宿于王涯家。及至二十一日事变爆发,血洗皇宫后,宦官仇士良又指挥神策军到四名宰相的府邸大肆搜杀,卢仝遂在王涯家遇难。人生之命运,偶然如此!

“甘露之变”后,朝臣畏宦官如虎,仇士良又派刺客刺伤了新宰相李石。但值得一提的是,手握重兵的藩镇不吃宦官那一套,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就上书朝廷质问:王涯等宰相为什么被杀?罪名是什么?国之宰相,怎会谋反?即使有罪,也应由朝廷处治,宦官有什么权力派兵捕杀?刘从谏还直接列举仇士良的罪责,甚至称:若朝中宦官凶顽,他将发兵长安。在刘从谏的威胁下,仇士良才渐消气焰,一直到武宗即位,也没敢再有什么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