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兴东栅口

吾家先世从湖州府归安县(归安后与乌程合为吴兴)迁居嘉兴。嘉兴一片平原,无山多水,府城之内兼治着嘉兴、秀水两县,民国取消府治,嘉兴、秀水合并为嘉兴县。洪杨之役,太平天国军队最后与清军相持,浙西府县经过出入争夺,地方受祸最烈,嘉兴地处冲要,于战事中糜烂尤甚。嘉兴东门外有一甪里街,本地人称为六里街,荒凉漫长,年久失修,相传本系繁盛之区,兵燹以后毁为瓦砾。六里街的另一头,接着一个镇叫栅口,俗称东栅口,即是我老家所在。我的父亲生在那里,我姊妹中我与二妹性仁亦生在那里。

我曾祖天桂,号林一,娶同邑黄氏,生三子一女,其少子行四,名炽,号少林,是我祖父。我祖父少年时,正值战乱,饱尝流离之苦,事定归来,家无长物,与两位伯祖在东栅口开始经商。此地水路四达,纵贯中国南北的运河从杭州起点,第一个所过大城是嘉兴,东栅口系必经之路,当地丝茧棉纱集散于此,祖父即以此贸迁辛苦起家。他性情豪爽,虽生于忧患,而看财甚轻,自恨因乱离失学,勉励后人读书是其最大志愿。他厌恶赌博,不许家人玩牌,虽年节不破戒。我幼时,闻伯叔辈每人擅长一种乐器,见我父亲打过一次锣,父亲拘谨,此事难于置信,后知音乐是祖父许可之娱乐。东栅口居户栉比,镇上早有救火组织,绅董们轮流主持,俗称救火的水箱为“龙”,掌值者为“龙头”,有警,由龙头指派工作。轮着祖父时,他常随众同行,帮着指点救火,地方上人喜他热心,称他“四叔”或“沈家四叔”。

祖父娶同邑陶氏,生儿女十人,五人早殇,成立的有四子一女。其第三子行六,名秉钧,号叔和,是我父亲,娶我母亲葛氏,名敬琛。黄、陶、葛三姓均为嘉兴故家,亦是我家最近三代母族尊亲。我大伯父秉衡,号达孚,年长于我父亲十余岁,早年颇有文名,曾为我父亲启蒙改卷。他入省乡试,流连不返,下第而归,从此落拓。五伯父秉璋,号彦士,首违赌戒;二者均伤祖父之心。我父亲十余岁时,从同里谭爱萱先生学,爱萱先生名日森,家有藏书,本未设帐授徒,祖父商得同意,令父亲住读其家。祖父早年,一心望诸子读书,未计及如何继业。不幸两伯祖均早世,无子,五伯父出嗣于三伯祖,我父亲出嗣于二伯祖,始令七叔在源昌纱庄学商。七叔秉荣,号季华,未成立而祖父去世,然终为纱庄继业人。

我生之时,祖父去世已久。我六岁以前,在东栅口,与祖母同住源昌后面楼房。家里有大伯父母及其两女,五伯父母及其一子一女,父亲母亲及我姊妹、姑母、七叔。屋小人多,食指甚繁,家况甚窘。祖母非精干之才,然克己慈爱,合家忙碌,和气相处。伯母们与我母亲忙孩子们衣着鞋袜,帮姑母刺绣。祖母已六十多岁,闲坐即打绵线,从茧衣抽线可织绵绸,是嘉兴人最经常衣料,以制被褥单,冬夏咸宜。一只锭子,几两茧衣,轻便可携,是祖母随身长物。祖母打绵线,线断锭子落地,孩子们为她十锭,她要买糖果酬劳,粽子糖、绿豆糕价廉物美,是我们最欣赏之酬劳品。平日,即有亲戚馈赠,都转手送人,不随便拆开包匣自享的。

吾家有几代坟亲,往来如至戚,有的是吾家管坟,有的是从前佃户。祖父未置田产,远祖祭田亦甚少,合族轮收租米为扫墓用,故佃户有名无实,我们一概称为坟亲;坟亲来,合家欢迎。有母女二人,年岁在祖母与母亲之间,祖母命我们称其母曰“方家婶婶”,其女曰“龙姑娘”。龙姑娘种出一种水果,小于柚,大于橙,似柑而不酸可食,她自己命名曰“蜜团”,颇类今美国之柚橘。吾家每年年终祀神供果,供至正月十六日方撤,其中必有她家的蜜团,市上所无。我常不解,嘉兴人多文弱,而妇女反耐劳苦,乡下妇女尤甚。又怀疑何以寡居妇女独多,亦乡间为甚。方家婶婶与龙姑娘均寡居,老犹力田。我不能忘记她们的腿,粗肿可怕,受姜片虫害,彼时不知,她们亦不叫苦。她们来时,总有新鲜出产送给我们;去时,我们总记得送膏药痧药,纸张有花有字,及科举时代报单,均受欢迎。爱美与迷信读书人心理,均自然表现。另一家坟亲,母子二人,子名阿虎,年纪尚小,阿虎的父亲已死,大家说他母亲强干,做得起人家。不知何时我母亲曾借给她家十元钱,我母亲不是宽裕之人,亦无放债之事,此举决非无聊交易。若干年后,我母亲去世,阿虎的母亲亦前死。一日,阿虎来,交我二妹洋两元,言系分期拨偿母债,却之固持不可。二妹对我述阿虎诚恳负责之状,犹深动情感。我二人均对此半成年乡下孩子,生无限敬意,愧为其所忻羡的读书人。

我曾经被请到乡下看“水会”,母亲为我换上干净衣服,让我一个人跟她们去。她们指明请“大官”不请“二官”,因我比“弟弟”大两岁易于照顾。“大官”“二官”是我与二妹小名,我与她彼此以“哥哥”“弟弟”相称。我坐在方家的船上看搭彩扮戏的船,一条一条在河上过。方家的船无棚,她们带着伞为我遮阳,还带着吃的东西。看“水会”我生平只这一次,不幸这日我晕船呕吐,归来母亲责我不能忍耐,有负方家盛意。晕船晕车之苦,拘束我许多行动与出门兴致,是无病之病。嘉兴人出门大都坐船,每年我们最少有两次大出门,新岁拜年与清明扫墓,都是一连几日。我虽然仍选择出门之乐,常要求母亲许我坐在船头,迎面有风,吹得清醒些。

东栅口老家无一点空地,母亲不许我们走到前面玩,惟一可见的宽阔天地是后面那条河。我虽怕坐船,却十分爱水,望着水,久坐不厌,带领我的妈妈养成我逍遥河边的习惯。我母亲嫁时,从外祖家带来女仆潘妈,使女吟梅。我生,母亲自乳我,而由潘妈带领,我称她“妈妈”。妈妈每日做完洒扫之事,带我到后门河埠,坐石级上,教我唱山歌,拍大麦,急口令之类。“风吹藤荡钟铃响,风静藤定静钟铃”一句要一口气说完,还要催快点快点。她在河边洗衣,让我在旁坐着,不许伸手弄水,我亦听话。河与妈妈是我幼时伴侣,最早朋友。我二妹亦爱水,她比我深入,摸螺蛳蚌壳,见到水里许多好玩东西,有时一个人熘到河边。一次大寒天,她和祖母的小丫头阿珊到河边玩,失足落水,阿珊惊叫,无人听见,幸有柴船救她起来。母亲急急为她换新衣新被取暖,煮姜糖汤给喝,她若无其事,甚快活。母亲不得不请祖母来训她几句,祖母从不会责骂人,何况在此光景,勉强拿手杖到二妹面前,在地上敲几下,戒她再到河滩弄水,将用杖打。这假怒与手杖之威,并未吓倒二妹,她后来又落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