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母亲(第2/2页)

母亲小名曰“声”,外租父呼为“声声”,后听我读书至“晋恭世子申生”,她说这个“申生”好。我家在东栅口时,父亲出门,外祖家及七外叔祖家往往争先来船接母亲。后来吾家搬到北门外,先住五外叔祖文炳号蔚南家房子,后又与五外叔祖家为比邻十余年。母亲有病,常将孩子送到外家,故我差不多在舅姨丛中长大。嘉兴话“声”“孙”同音,舅姨辈给母亲绰号为“孙悟空”,母亲笑说:“取得经来是唐僧,惹出事来归孙行者。”不论在葛家在沈家,我母亲到,满座添生气,不决之事有办法,无母者当她慈母。我母亲临终,五外叔祖家四姨母敬琮在沪,与姨丈沈子美(承瑜)赶到嘉兴,冀作万一之努力。姨丈是个医生,四姨是母视我母亲的一人。

有一次,二妹性仁与我论母亲,她说:“我姊妹都算不好货,都算慷慨,但何能与母亲比!母亲给了人自己没有,我们给了人自己还有。”母亲岂但自己没有,她是没有自己。她最恶只有自己的人,对儿女小器与小看人,她责之最严。某次,她特意为我改好一件月白纱长衫,为赴一堂舅入泮之宴。先一日,有个客人带着儿子来,我听见她向我母亲借什么东西,出去对她儿子扮一鬼脸,被我母亲知道。届期,我将换衣出门时,母亲说:“小看人的人让人小看!”放下特做的新衣,给我穿件半旧长衫。又一次,亲戚家有事,照例父母做客必携我,父母不去则我为代表。这日,我临时生病,母亲拿我的衣服给性仁穿去做客,性仁得意而去,我不禁大哭。我之哭,一半是怨生病,不定是小器;但母亲生气说:“难道只有你,别人就轮不着,你病也罢。”平时我有病,母亲时来看我,或坐着陪我,这日竟置我不理。

我母亲有姊妹兄弟逾十人。七舅敬忠,号勖臣,是外祖父长子,继外祖母所生,幼时有神童之称,与我母亲最相友爱,外祖父母责罚七舅,母亲必挡着保护。母亲嫁后次年生我,带我到外家,七舅抱我放他床上,在他,这是给我极光荣的招待。他指着我说:“你为何不早一年生?去年生则姓葛,叫我阿叔,承继给我。”人以为笑言。七舅后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得病归,久不愈,俗有冲喜之说,外祖母记起前言,和母亲商,要我做他寄女,择吉日行礼,颇为郑重。他病愈,又患虎列拉1而死。那年,外祖家住西街,吾家住柴场湾,从西街进城必经过柴场湾。一日,天已傍晚,外祖家佣人张四匆匆进城,谓系七舅病,去请拔号医生,母亲闻讯,一夜不宁。清晨,又闻外祖家有人入城“保福”,“保福”者人事已尽,求神添寿,母亲急奔大门,呼其人与语,她最后的两句话是:“廿七岁者的寿,给这十七岁的。”廿七岁者,我母亲自己。我其时紧随母亲身旁,见其恳切之状,闻其舍己之言。

家事渐松,母亲有余力做另外的事。这时代的男孩子,是犹豫于读旧书或新书,母亲总是鼓励人读新书。女孩子想读书或不能读书,她常常支持本人,劝说家长。她开始破除俗例拘束,近便的路,步行不坐船轿。有新鲜果点分送附近亲友,遣孩子不遣佣人。乡人入城卖菜卖果,经吾家如有交易,饭时留饭,天热给茶。有一每日经过吾家之小贩,本系店伙,因病两手拘挛,脱却长衫而作小本经营,其人最为我母亲所敬重,不许我们随众呼为“拘臂”,问其姓李,称为“李家伯伯”。此人每日销售之物,装在二篮,以绳相系,挂在肩上。前面之篮,装满小包黄豆、豆板、花生等物,是其太太为之炸好包好,定价一律,干净可口。后面之篮,是他转贩别人之物,大概为乡人自畜的鸡、鸭或蛋。吾家买鸡或蛋都从此人,母亲从不还价,必请他坐下休息,替他除下所肩之篮,行时再替他挂上。我们未见过他太太,然母亲同时敬此夫妇二人,能不顾虚面子,冲过难关,而合作自食其力。我离开嘉兴时,听说李家的孩子已在中学了。

吾乡每年有江北难民甚多,母亲十分同情,常常指点他们择地支席棚为居,耕废弃之土。沪杭甬铁路计议经嘉兴路线时,我父母为嗣祖父母坟近铁路,决定迁葬祖茔,空出之地即由难民自由垦种。母亲闻难民产子,辄倾筐觅我姊弟幼时旧物相赠,有难产者,嘱速送城内福音医院,愿作保人。

母亲一生,时甚短,力极有限,她尽量为人,尽量以用。我仰慕学习,不能及万一,然她的热情,时时照耀在我顶上。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