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妹性仁(第2/3页)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后,我居浙西莫干山,春季“映山红”遍开,“映山红”即杜鹃花。性仁爱花亦喜昆曲,我用牡丹亭曲语请她到山看花曰:“此地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她回信曰:“八年未上先人丘垄,请在沪相候,将过南京邀性元,到沪与姊弟同回乡扫墓,然后上山赏花。”到清明节她果南来,一一如约。扫墓毕,由君怡夫妇携孩子们回沪上学,我姊妹三人上山作十日之游。尘念均消,童心复返,平生同游之乐,以此为最。回沪时,她与性元都添得不少行李,大筐小包,皆山中野兰野杜鹃,一路在车上犹不废灌溉之劳。性仁平时寡言,这次在白云山馆门前,朝夕同散步,她讲所喜书,所看小说,所感动的事和言,忽多唯心之论,共勉以“心安为理得”。

“九一八”沈阳变起,她一改温文之态,同我一样激烈,与我通信甚多且长,滔滔不尽。匹夫有责,而我们匹妇无谋,借文字以发愤。我们同以为召外侮之原因固多,但不能抵抗外侮之事实由于内争。见报载章太炎先生言:如无阎冯之战,则双方几十万健儿足以应敌,何至如此仓皇!我们不胜同感。更追溯一个一个政府与日本的关系,边省与邻邦的关系,一次一次勇于内争而引狼入室,恨国人忘怀之易。我们约定了一项很幼稚消极的制裁行动,我们不与参加内争的人为友,友而参加内争,相见不与握手,使全社会添一道德标准。

日本人侵占了东北后,华北亦渐多事,性仁夫妇先把维正、维大、愉生三个孩子送在上海君怡家。这时君怡自己的孩子尚幼,和吾家熙治都未进过学校。为诸甥择校,我始发见在上海觅一近于理想的学校之难,党化的纷争竟连中小学都不免。当时学校大概有三种状况:党化则师生忙于外务,一个上海最老的私立女校为人所夺,读书其间的学生家长,有事欲晤校长而难以见到,校长常常开会去了。反党化的则往往支持乏力,不前进与不活动亦为青年所不喜。教会学校则一向与中国教育精神有距离。我为维正姊妹报名允中女学,校长是老务本女学出身;务本倡办人吴怀久先生的夫人所鼓励,受公共租界津贴奖的一个学校,介绍给我的人称之曰准教会学校,且说这时候但求定下来读书,说不上理想。性仁来信要把儿子愉生送到莫干小学,愉生是最小的孩子,性仁虽说节俭,然比乡下生活究竟相差甚多。我和膺白都踌躇,除非我自己亦在乡下,而此时因时局故,膺白不能如前几年的长期居山。性仁一再函托,且说这是难得的机会让孩子认识实际农村生活。莫干小学校长郑性白其时尚未结婚,他为我解决了难题,愉生在莫干小学和全体同学共饮食,但睡在他的房里。熙治随我到过学校,她是住在女生宿舍的。至长城战起,性仁孟和都南来,愉生在校生病,性仁非常悲观。其时膺白受命北行,计局势系暂时绥靖,孟和急急带愉生北返进协和医院,暑假他们全家回平。这年的五、六两月,君怡为两个姊家,不知多少次的深夜送人上车站。

我在北平期间,性仁为公为私都十分关切,她看我内紧张而外忙碌酬应之生活,甚为同情。有空常带我走走旧货店,看看花市。北平的旧货店是很可以消磨时间,亦很可以化钱的地方。我性急,见则买,买即归,她叫我一次不要多带钱,稍做交易,问问看看,亦可养性怡情。我二人都喜欢磁器,故都旧家的家用杯碟,旧货摊上常有散见,虽非古董,但花纹质地均静美可爱,往往买着一件,不由不想配成一套。性仁买得一种红龙花样的酒盅,比新货酒杯略高而深,年代大概是同治光绪,最便宜的不到一元,贵的出过三元以上。她的目标要收集四十八只,她自存并送我和君怡性元各十二只。我名分下的一套十二只最先得到,她告我寄存在南京性元家一只藤包内,实是已经搜得的红龙杯;她秘不告性元,怕她知道了要急于开看。这点趣意,不知她后来有否完全成就?她送我的,则抗战中又复失去,或将再与有缘者相遇于旧货摊上了。

对于公事,我与她都认真,我们同则同,异则异,各留自己的看法。性仁常常以外间责难之言传达于我,有时她夫妇亦在责难者的一边。有我可以解释者,她满意则释然而去;有不便或不能解释者,往往呶呶不相下。性仁说:“所望于姊丈者,不同于常人。”孟和说:“大姊平日颇能规过,此次甚偏护姊丈。”他们若深知当时国家之无策,敌人之凶恶,豪劣之无耻,生计艰难者之无由振作,将劝我们及早抽身,不可一日居。我其时在演员与观众之间,左袒右袒无常,我知道的实情较多。我不但时时劝退,且是坚决反对膺白受命的一人,膺白事先辞征召,事后屡次求去之电,大半是我起稿的。这些,虽在手足,我与膺白相同,决不自表而回避责任的。

膺白之丧,性仁、性元在南京,轮流来沪伴我。我欲迁居山中,性仁十分反对,故搬杭州,使可放心。芦沟桥烽火起,我在莫干山,性仁在北平,朋友提议速邀性仁南来山居,我踌躇山居能否持久。接性仁信,将与吃“窝窝头”者同生活;“窝窝头”者北方最贱之粮食。战事蔓延南北,她携维正坐统舱到沪,君怡往接,见其憔悴无人色,在船不但无床位,亦无座位,站立不饮食者数十小时,蚊蝇集面,用帕遮口。孟和携维大、愉生辗转到桂林,她前往相会。离我之时,不忍我与熙治独留,我告之曰:“弟妹安,我亦即安。”通信时,我曾问她需要,她索过旧衣一次,叮咛言只要旧的。我在沪曾堕梯折臂,她闻讯焦急,由四川李庄来信言:“老二至不争气,内地各种各样的病都生过,然仍希望有再见时。”絮絮要求我保重。她在桂林,曾往红十字会报名愿看护伤兵,检验身体不及格,甚失望。后至李庄,地潮湿,肺病复发。君怡在兰州,气候高旱,接之去,渐愈,终以肺炎病逝。

我五十岁生日,她用北平花笺写她夫妇及三甥名字祝寿,与君怡性元合送我法币四千元,嘱吃面,恐我不肯自享,说自己不吃,则请学校朋友同吃。他们知我在南屏任课,亦知莫小同仁偶亦来沪。函末她又附言:“明年此日,必可相聚一堂。”兰州上海间邮递需逾月,我接信之日,妹已长辞人世,伤哉,还有什么“相聚一堂”!

性仁之殁,我先接君怡之信,君怡在复员后见新出杀菌特效药,犹伤心遗憾言:“二姊若得此一片二片,病或可救。”其实性仁系结核性肺炎,非普通杀菌药所可治。继接孟和之信,言自李庄赶到兰州,一棺在寺,不胜凄然;我不能毕其辞而泣,丧偶之情,不禁同感。孟和又言拟为文纪念,请我亦写。抗战胜利,西南西北的人都东返,弟妇应懿凝屡言性仁遗骨他乡不安,维大闻言愿往。复员拥挤,工具缺乏,人尚难行,而况扶榇?有同乡某君在兰州火葬其家人而运骨灰归,时君怡已在南京,商得孟和同意,请某君代将性仁遗骸火葬,同时东运。孟和回平,偕子愉生葬之西山,函报葬期,且为石刻,问我性仁生年月日;性仁生于光绪丙申(一八九六)二月十八日申时。我复孟和时,曰:“妹今葬于贤父子手,从此存殁俱安。”数年后,西山成为禁地,孟和南归,告我曾往扫墓,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