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归国(第4/4页)

我现在要说一点民五(一九一六)的上半年我做“跑街”情形。我是一个人跑,跑马路、跑码头、跑银行、跑电报局等。我到银行时,长凳上一同坐着等候的都是商行里老司务和出店们,这些经手银钱的人当都诚实可靠。但我是一个廿几岁女子,受大家注意,我亦拘束。几次碰着廖仲恺先生,颔首微笑不作声,他不知道我在窘,而我似乎有事可向他呼援,略为安些。我跑海关打听船期,到码头接客,不像如今一个电话,一辆汽车,顷刻了事。到了目的地还常常受冷搁一边,或不给切实的答复。膺白到沪,我们住定以后,我每天替他出去接洽,走弄堂,绕马路。法租界尚贤堂、巡捕房、兵营一带,要盘旋几次。我手里拿的食篮书包等类,是“信箱”和“钱袋”,请人往来的凭信川资,都如此传递。我的装束总是个学生模样。远客到沪要晤膺白,我总先行一步,认为无误而膺白入见。我访徐忍茹的一次很窘,我心里以为他家与帮会有关。事先岳军嫂代我约定时间,地址是法租界嵩山路十二号,她补告我一句:房子很小。我从春晖里坐黄包车到法租界,看见嵩山路即下车,专向狭窄的地方找门牌,有几个小女孩问我找几号,我说十二号,她们欣然带路,到了一家,门口确是十二号。我上木板踏步进屋,有一男一女在,我问徐君,主人颔首答我,我以为这是密示在内,坐而等候,久待不至。再问,主人仍颔首支吾,倒瓶中水饷我,我不饮,他愈殷勤固请,我慌忙夺门而逃。走出嵩山路大街,见车即坐,正拟回家,见嵩山路的另一头,还有不少人家,而十二号门口,主人正立而待我。原来我所遇见道旁的女孩们,是法租界安南巡捕家孩子,她们所指示者并未错,这是安南巡捕住宅区,而主人之敬我杯水,亦未必有恶意。在当时的我,则有点惊悸的。

我到海关问轮船进口钟点,膺白由香港回沪,我必须自己去接,海关办事员告我清晨八时到埠。膺白这次回沪,我瞒着家里的人,只在夜间告知二妹性仁,倘有不测,我亦不归,托以后事,事详二妹性仁章中。我整夜未睡,清晨七时即到大自鸣钟码头等候,其实小火轮十时始靠岸。今日思之,海关洋人在八时前不会办公,船如何能在八时开进黄浦江?我自无知,受此播弄。上海二三月天气尚甚寒冷,尤其在清晨,我在码头或站或缓步几乎三小时,偶尔在岸旁铁椅小坐,有人指说,“座位专为西人而设”,视之固有其字。有些西人在所谓殖民地或半殖民地作下许多可恶之事,使世界至今不安不平,惜潮流滚去,连带许多无辜的人。

办事的人无服务精神,不惜给人上当,这是中国人最急切需要加工勉励的事。

我琐琐述这些事,当时因有重大目标,不觉其苦。时过境迁,犹不惮烦,我有两点愿望:一为公,即上述之服务精神,亦即一个民族的人情味,这是文野之分,我们必须努力的。洋奴、官气害得我们久了。二为私,我的小辈们以为我是不辨菽麦不识东西,而受人捧的人,我不敢的。我不勤,但亦不懒,我是并不敢享福的人,留语小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