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第4/5页)

季肃出自生活优裕之家,元璋亦然;季肃自己不知理财,而为南屏惜财,元璋为南屏理财如自己,我都不胜钦服。我曾对季肃笑说,我若另外办一件事,第一个想要挖她的人是元璋。在同事中,我同元璋多一种特别接触。在币值跌落无定之际,教职员薪给随时需要调整,由季肃定几条原则。元璋按原则结算分送。季肃自己的薪水如何办?开校董会将不胜其开。每次由元璋电话告我增薪比率,大概季肃所定者,低薪的加得多些,高薪的加得少些。我代表校董会决定季肃在中间一级,我说:“取最高,曾先生不安;最低,校董会不安。”元璋算出数目告我说“如此,我送了”,以此为常。

南屏不向外界募捐,艰难时都由校董会自设法。我曾陈述我的意见:“受人之惠而不感激则无良,受人之惠而即改观感则无宗旨,教育与其他善举不同,宁缺无滥。”同人无异议。抗战后,我的亲友由川滇归来,分别送我现款,指明转赠南屏。此事由君怡、性元提议;远道而返,不送我其他礼物,而助我正需要的地方。他们知道庾村毁损太多,难于着手,而南屏则根基已固。我后来知道这些是他两家摆地摊卖去行李之钱。胜利初期情绪兴奋,则亦受之而安。在昆明植桑制酒成功的运成舅汇来五十万元,是最大的一笔款,在当时亦不算少数。赠款者还有其他朋友。这是南屏惟一接收赠款的一阵,后来闻者渐多,却之不恭而受之不安,恐违同人原来之意,我婉转请停止。这笔款成为南屏基金的一部,在后来金圆券时代悉数遵令拿出兑换,有负赠者盛情,故记此以志不忘。

南屏立案成功后,季肃提议定“校训”“校歌”。在第一次校庆典礼,我代表校董会解释“校训”,及其“用功标准”如下:

“忠”:忠于国,忠于事,忠于人群;不以小忠害大忠,不以私忠害公忠。

“诚”:不妄言,不妄行,不自欺欺人,守信义,守信念。

“仁”:敬长,扶幼;同情可怜者,援助不能者。

“毅”:不浅尝而止,不畏难而退,不见异思迁,迂回曲折以达目的。

“宏”:心境宽大,善与人同;责己重,责人轻;不嫉人之胜己,乐他人之成功。

“勤”:心不懈怠,体常劳动;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事今日定。

校训匾额挂在礼堂,我说明,讲的人亦只“高山仰止”,与同人共勉之。最后我口述一付对联,送与全体同学为祝,辞曰:“求得有用知识,表现合理行为。”这付对联在南屏十周年校庆时,请沈尹默先生写了木刻,由教职员合送,挂在两旁;那是我最后一次代表校董会的时候,我自己亦属教职员一份子。

我从未作过歌曲,莫干小学“校歌”不是我作。我觉得校歌要以唱者——学生为主,不能自称自赞,亦不能用命令或受命令口气。最好做到“若自其口出”。于是南屏的校歌又派到我身上。草稿先给季肃和夏尊先生看过,同人同意,即请音乐家李君制谱,歌曰:

江潮滚滚,郁郁群伦,以播以迁,诞我南屏。

木欲茂兮培根,水欲长兮资深。

满堂同学兮莘莘,载磨载硺;满堂同学兮莘莘,载磨载硺!

成德成能,百年之基在吾身;成德成能,百年之基在吾身!

亦由我在校庆时先解释歌意而后合唱。“江潮滚滚”是浙江之潮,推动教育者之热情,不忘南屏前身由杭州而来,记历史而不是分门户。南屏每年有两次大典:元旦的校庆,六月间的毕业式:两次我都作校董会的代表致辞,每次都唱国歌为始,唱校歌散会。我最后一次听此歌声,在一九五〇年的元旦,卅八年(一九四九)暑假前,局势甚紧急时,我完成教书十年之约,参与所教最后一班高三毕业式。向例,行毕业式之下午,同学会演剧送毕业同学。这年是最寂寞的一次,代以师生聚餐,我亦参加。在这以前几个月,我的亲友陆续离沪,仲完和性元离沪时都邀我同行,仲完且为我定妥船位,我均以十年之约相差无几,情不能已,而得她们谅解未同行。自抗战以来,我又一次自愿孤立矣。这次,季肃不但未强留我如往日,且时时为我耽心,私问同事中之比较“左”倾者:“如沈先生者,留着不要紧否?”有一个时期,我亦见季肃日夜或冒暑奔走,老人与老人有难言之同情,然不愧对责任矣。卅八年的除夕,我备好两封信送南屏:其一是正式致校董会的辞职书;其二是致季肃、元璋、元琪、之微、韵漪、仰苏六位最初来邀我参加的同事,说明次晨我不再代表校董会出席校庆典礼,下午当到学校看同学会的戏,吃学校寿面。附花篮一只为我的贺礼。时季肃正北上为女儿入院分娩不在沪。我所以只早一日送信,免同人再来相劝,十年之约是有言在先的。抗战中,我曾经有一时表面上不为董事长,租界被占领后,校董会议决教育不中断,我愿随诸同事照常上课,并声明异日如有过必同受,惟董事长或不免为外界注目,请准我辞。季肃愿代我,在议事录上写我因病辞职,待我康复,实际我负责至此时始交卸责任。

十年来,大半的时间在艰难中过。在一个无可告诉的时期,处五六百个同学和三十来位同事中,日日向前推动,季肃校长的职务是不易当的。她尽可能请到好的教师,安排可以读书的环境;我尽可能周旋其间,说几方面可得平心的话;我们都尽可能自己少做坏的榜样。在艰难的生活中,教职员希望待遇稍好,家长希望学费不增加,这两个问题就绝对冲突。每遇校庆开会,各级都要独有表现,节目安排到两天。我只能在自己的班上说几句话,我说:整体须互相随喜,庶几“八音克谐”,若一音硬要独出,反伤全调。南屏短短历史,庆祝要两天,若干年后校庆,要放假一星期,引得全班大笑。我在讲前贤往哲不同的思想见解时,劝同学对当前问题要用自己的判断。不但赞成一件事,要深下功夫,即反对亦须如此。若只盲从,则成系侥幸,败乃冤枉。青年无不可爱,然甚易变,能有理性,则差亦不远。一个同学曾问我:想做好人,往往碰壁。我告她:社会有病,故不容健康,然必支撑;支撑者愈多,则病去愈快,少碰壁矣。我离沪前不久,这同学正由金华过沪北上,夫妇都任教职,生活不像宽裕,而精神健康,我步送她至电车站送其上车,甚为高兴。从我这一辈以来,中国已经有不少青年,承受国债多于国恩。刹那间,壮志被习俗、生活引诱,所卷去者多矣,人情之可移本如此。若干年来,利用或压迫青年,政治势力渗入学校,为国家民族,这点是难以苟同的。据同人经验,抗战中的上海,是最无干涉而可以专心办学,言之伤心。胜利后,一般人由希望而到失望,学子亦被几方引诱或压迫,渐多外骛。民国卅五年(一九四六)六月的南屏毕业式,我的致辞超出平常范围。往常速记者事后都来索我原稿,这次未曾,手头尚有草底,理出大致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