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蜜腹剑:权力的独角戏

自从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张九龄罢相之后,帝国朝堂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宰相之间那种你争我夺、激烈对决的现象一下子就消失了,大擂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大舞台。

历史的聚光灯下,只剩下一个人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这是一场权力的独角戏。

表演者是李林甫。

他目光从容,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都是那么沉着老练、有板有眼,让万千看客看得目不转睛、全神贯注,令贵宾席上最尊贵的观众李隆基也不禁觉得——没有早用李林甫简直是一种错误!

是的,李林甫太让玄宗感到满意了。

他不仅把各项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玄宗卸下了扛在肩头多年的政治重担,而且和搭档牛仙客也是配合默契,空前团结,让玄宗根本不用烦心和操心。此外,自从李林甫上台后,文武百官也是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拉帮结伙打群架了,就连平日里动不动就上疏直言朝政、批评玄宗耽于逸乐的谏官们,现在也都噤声闭口,一个个自觉主动地参与到了和谐朝廷的建设中来,这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政治局面啊!(《旧唐书·李林甫传》:“上在位多载,倦于万机,恒以大臣接对拘检,难徇私欲,自得林甫,一以委成。故杜绝逆耳之言,恣行宴乐,衽席无别,不以为耻,由林甫之赞成也。”)

李林甫确实是一个长袖善舞的独角戏表演者。无论是对付搭档,对付满朝文武,还是对付御史台的谏官,李林甫都自有一套办法。

首先来看李林甫的搭档牛仙客。

李林甫当初之所以力挺这位仁兄入相,就因为他是小吏出身,长年驻守边疆,对中央政务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这种人来做他的副手,当然只能充当应声虫的角色。而对于李林甫的提携,牛仙客自然也是感恩戴德,所以入相之后,一直对恩公李林甫俯首帖耳、唯唯诺诺。李林甫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李林甫叫他吃干他不敢喝稀。因此,宰相班子自然就能“配合默契、空前团结”了。

其次来看文武百官。

李林甫取代张九龄成为首席宰相后,马上搬出当年裴光庭实行的那套“循资格”制度,规定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员,一律要论资排辈,按照年限和资历决定升迁。有一些才能卓异但是资历不够的,就算政绩突出,升迁呼声很高,李林甫也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拒之门外。如此一来,那些对李林甫具有潜在威胁的竞争者、或者是他政治上的反对派,自然就难以出头冒尖了。与此同时,那些善于钻营、主动向他靠拢的,李林甫自然有各种办法将他们破格提拔。所以,凡是在李林甫执政之后升上来的,大多是他的党羽,当然不会和他唱对台戏。

最后来看御史台的谏官。

李林甫自己在御史台干过,所以他很清楚,对于一个独揽朝纲的宰相而言,谏官的弹劾是最具有杀伤力的一种威胁。为了彻底消除这种威胁,李林甫刚刚就任中书令不久,就专门召集了朝廷的全体谏官和言官,对他们作了一次重要讲话。

他说:“如今,英明的领袖在上面指引我们,我们紧跟着走还来不及,根本无须发表言论!诸君没看见朝堂上的那些仪仗马吗?如果保持沉默,就能吃到三品的饲料,要是敢自由鸣放,只须一声,立刻被驱逐出去,悔之何及啊!”(《资治通鉴》卷二一四:“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

众谏官面面相觑,集体沉默。

李林甫环视会场,点头微笑。

会后,只有一个人没有充分理解领导的讲话精神。那是一个叫杜琎的补阙,他一散会就不知好歹地鸣放了一下,上了一道奏疏议论朝政,结果第二天就被逐出朝廷,贬到一个穷乡僻壤当县令去了。

从此以后,大唐官场就鸦雀无声了。

在首席宰相李林甫的英明领导下,帝国朝堂上上下下都充满了安详和乐的气氛。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秋天,有一群喜鹊居然飞到了大理寺监狱的一棵树上筑巢,大理寺少卿徐峤赶紧上疏说:“今年天下判死刑的才区区五十八人。大理狱的庭院,向来相传杀气太盛,连鸟雀都不敢栖止。如今居然有喜鹊在树上筑巢,这真是稀有难得的祥瑞啊!”

一时间,满朝文武纷纷上表,说天下几乎不用刑罚了,真是可喜可贺。玄宗龙颜大悦,认为这是宰相执政有方所感召的祥瑞,立刻下诏赐爵,封李林甫为晋国公,牛仙客为豳国公。

随后的几年中,李林甫的权势越来越大,在中书令之外,又遥领陇右、河西节度使,兼吏部尚书,总文武选事5;应声虫牛仙客也跟着沾光,在侍中之外,又遥领河西节度副使,兼兵部尚书。

作为帝国权力舞台上唯一的表演者,李林甫当然不会允许任何人和他同台竞技。

自从他上台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自己和玄宗周围划上了一条无形的警戒线——线内是他和天子的专属区,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半步!

一旦李林甫发现玄宗对某些人表露出了异乎寻常的垂青,就会在第一时间出手,把那个人的入相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并且将其牢牢钉死在冷板凳上,变成政治上的废人。

当然,李林甫的斗争方式是相当温柔的,整人手段也是非常巧妙的。作为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整人高手之一,他要是想收拾谁,一定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而且经常是把人卖了还让人帮他数钱。

众所周知,玄宗是一个爱好风雅的皇帝,当初张九龄在的时候,玄宗虽然讨厌他的犯颜直谏,但是对他的才学和风度一直是非常欣赏的。所以自从张九龄离开朝廷后,玄宗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张九龄病逝于荆州长史任上,玄宗听到消息后,更是满怀怅惘,追思不已。此后,每当李林甫要推荐什么官员入朝,玄宗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问:“风度得如九龄否?”(《旧唐书·张九龄传》)

可想而知,每次听到这句话,李林甫心里就会一阵阵泛酸。

他奶奶的,人都入土了,怎么还虽死犹生、阴魂不散呢?!

尽管玄宗很看重李林甫精明而务实的理政才能,可他的不学无术却始终让玄宗引以为憾。所以玄宗的目光总是在满朝文武中来回逡巡,希望能有一个像张九龄那样气质优雅、风度翩翩的大臣来继任宰相,以此弥补内心的缺憾。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玄宗期待中的人终于出现了。

这是暮春三月的一天,风和日丽,蝶舞莺啼,玄宗心情舒畅,便在勤政楼上垂着帘子,命乐工在勤政楼下演奏乐曲。也许是明媚的春光和悦耳的曲声让玄宗有些心醉神迷,所以当清秀俊朗的兵部侍郎卢绚骑着一匹白马从楼下缓缓走过时,玄宗一瞥之下,顿时惊为天人,忙不迭地对着身边的宦官赞叹,说卢绚气质超凡出尘,大有张九龄当年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