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臣集团的垮台(第2/2页)

可郑愔接下来的举动却大出武三思意料之外。

他一看见武三思就开始嚎啕大哭,那悲伤的神情如丧考妣;紧接着又纵声狂笑,笑得屋顶的瓦片差点没震下来。

武三思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疯了。

然而,当他看到郑愔深陷的眼眶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时,他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没疯,而且肯定有话想对他说。

“说吧,来找我干什么?”武三思盯着他的眼睛问。

郑愔说:“初见大王而哭,是因为大王就要身死族灭;次为大王而笑,是高兴大王终于遇见了我!”

好一个大言不惭的亡命之徒!武三思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串冷笑。不过他忽然对这个叫郑愔的人产生了兴趣,很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郑愔接着说:“大王如今虽然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可五大臣手中依然握着宰相和将军的权力。他们的胆识和智谋非常人可及,所以当时废黜太后才会如同反掌。大王仔细想想,您拥有的力量与地位较之太后孰轻孰重?五大臣昼夜之中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大王的肉,不把武氏一族铲除殆尽不足以逞心快意。大王如果不马上除掉五大臣,则危殆不啻于朝露,而您却自以为稳如泰山,这正是郑愔替大王感到忧惧的地方啊!”

武三思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眼光很毒,确实一语道破了他的隐忧。

他决定收留这条丧家之犬。对于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你给他滴水之恩,他必定会报以涌泉。更何况,在即将与五大臣展开的较量中,他正需要这种机智而凶狠的鹰犬。

武三思站了起来,拍拍郑愔的肩膀,把他请到了府中的密室。当天夜里,他就从郑愔那里得到了许多中肯的建议。

数日后,郑愔便和崔湜一样当了中书舍人,从此成为武三思的得力鹰犬。

经过一番精心谋划,武三思终于出手了。

他入宫去见韦后,并和她一起游说皇帝:“五大臣依恃自己是复辟功臣,专权跋扈,已经对帝国构成了严重威胁,必须把他们除掉!”

李显问他有何良策。武三思说:“依微臣之见,对付他们最好的策略就是明升暗降,将他们封王,同时免除他们的宰相职务,表面上不失为对功臣的尊重,实际上剥夺他们的实权。”

李显深以为然。

五大臣的厄运就此降临。

这一年五月十六日,中宗忽然在朝会上宣布:封张柬之为汉阳王,敬晖为平阳王,桓彦范为扶阳王,袁恕己为南阳王,崔玄暐为博陵王,同时全部罢相,另外赐给他们黄金绸缎、雕鞍御马,规定每月一日及十五日进宫朝见,其余时间不必上朝。

五大臣带着悲哀和愤怒的神色面面相觑。可除了领旨谢恩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不久,崔玄暐第一个被逐出朝廷,贬为梁州(陕西汉中市)刺史。

这年秋天,八十一岁的张柬之意识到留在朝廷凶多吉少,于是主动上表请求回老家襄州(今湖北襄樊市)养病。中宗立即照准,让他当了挂名的襄州刺史,不主持州事,但仍可享受全额薪俸。

神龙二年(公元706年)春天,五大臣中剩下的三个也都被逐出了东都。敬晖贬为滑州(今河南滑县)刺史,桓彦范贬为洺州(今河北永年县东南)刺史,袁恕己贬为豫州(今河南汝南县)刺史。

随着五大臣的跨台,他们身后的功臣集团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首先罹难的是曾在政变中发挥关键作用的驸马都尉王同皎。

即便他贵为中宗的女婿,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面前,身份、地位、功劳、亲情,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苍白如纸。

自从宫中传出武三思与韦后的秽乱丑闻,王同皎就深恶痛绝,到了五大臣被贬之后,唇亡齿寒的王同皎更是义愤填膺。每次和身边的人论及时政,王同皎总是怒形于色,出言无状。

有道是祸从口出,王同皎虽然只是躲在家中发发牢骚骂骂娘,可还是迅速招来了杀身之祸。

他被两个住在他家里的朋友卖了。

出卖他的人是两个兄弟:老大就是唐朝著名诗人宋之问,老二叫宋之逊。

宋之问对律诗的定型有过重要贡献,其诗歌不仅名重当时,而且享誉后世。“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一千古名句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宋之问的诗品固然无可挑剔,只可惜他的人品大有问题。

他们兄弟原本是二张的党羽,神龙政变后被流放岭南,后来又悄悄逃回洛阳。王同皎同情他们,把他们收留在家中。没想到二宋为了重获失去的荣华富贵,竟然恩将仇报,把王同皎平日的言行全都记录下来,然后一纸告密状递到了武三思手里。

武三思知道王同皎贵为驸马,单凭这些牢骚话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于是炮制了一桩谋反案,硬是把王同皎定成了死罪。王同皎随即被斩首,家产抄没。因为告密有功,宋之逊、宋之问兄弟旋即恢复京官身份,用朋友兼恩人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官袍和乌纱。

随后,武三思开始了全面的政治清洗,曾追随五大臣的那些政变功臣全部被视为逆党而遭到贬谪。从此,“三思令百官复修则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贬谪流放),为五王所逐者复之(官复原职),大权尽归三思矣!”(《资治通鉴》卷二〇八)

武三思轻而易举地扳倒了功臣集团。

神龙政变刚刚过去一年,帝国政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五大臣拼着身家性命换来的胜利果实彻底付诸东流。

这年春天,霏霏淫雨一直笼罩着东都洛阳,也打湿了许多朝臣山长水远的贬谪之路。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每天都有被贬官员的马车黯然驶过,没有人为他们送行,更没有人关心他们将去向何方。

这样的时节,道路两旁的梨花开得正艳。每一场风雨过后,总有一些初生的白色花瓣凄怆地离开枝头,纷纷委落于泥土之中,然后又被缓缓驶过的一辆辆马车轧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