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的黄昏(第2/3页)

而当贞观时代的黄昏来临,当一个伟人与自己生命中的夕阳迎面相遇,有谁能说,在一切绚烂终归于平淡的这一刻,西天的那抹斜阳没有一种凄艳而无言的静美呢?

李世民的健康状况是从贞观十九年冬天开始恶化的。

从辽东班师的途中,李世民就患上了痈病1。直到次年三月回到长安后,病情才略有好转,但始终未能痊愈。“上疾未全平,欲专保养”,因而下诏,将“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太子李治在“听政于东宫”的间隙,随时“入侍药膳,不离左右”。

同年十月,李世民从灵州回来,又患了重感冒,身心疲累,只好静心调养,于十一月又把一般政务交给了太子李治。

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二月,也就是在李世民宣布二征高丽的同时,他再次患上风疾2,直到十一月才基本病愈,但却只能“三日一视朝”(《资治通鉴》卷一九八)。可见当时李世民的健康已是每况愈下,体质已经非常虚弱了。

从东征高丽回来后的这几年中,李世民就这样被接二连三的疾病所困扰。积极的药物治疗始终未能有效改善他的身体状况,在此情况下,李世民终于把目光转向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他开始服食丹药。

他开始服食江湖方士为他炼制的所谓“长生丹药”。

曾几何时,唐太宗李世民对诸如此类的迷信是最为嗤之以鼻的。比如贞观二年,李世民就曾经在一次谈话中,对秦皇汉武迷信神仙之术发出了耻笑。他说:“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为方士所诈,乃遣童男童女数千人,随其入海求神仙……汉武帝为求神仙,乃将女嫁道术之人,事既无验,便行诛戮。据此二事,神仙不烦妄求也。”(《贞观政要》卷六)

贞观十一年二月,李世民又曾经在一道号召“俭葬”的诏书中,提出了自己随顺自然的生死观。他说:“夫生者天地之大德,寿者脩短之常数。生有七尺之形,寿以百龄为限。含灵禀气,莫不同焉,皆得之于自然,不可以分外企也。虽复回天转日之力,尽妙穷神之智,生必有终,皆不能免。”(《唐大诏令集》卷七十六)

这番话说得何等透彻,这样的生死观又是何等超然和洒脱!

可令人遗憾的是,当死亡的阴影真的降临他头上的时候,李世民却彻底放弃了他早年的生死观,无可挽回地走上一条与古代帝王一样的迷信方术、希求长生的老路。

可是,长生丹药非但没有给他带来长生,反而使他的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

李世民以为是国内的方士水平不够,又在大臣的引荐之下,于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把一个印度的婆罗门僧召进了太极宫。此人“自言寿二百岁,云有长生之术”。

如果在早年,光凭这句话,李世民肯定一下子就能断定——这家伙是个标准的大忽悠。

可现在不一样了。越是能忽悠的家伙,李世民就越是会以礼相待,把他奉为上宾。

这个胡僧来到长安后,李世民便对其“深加礼敬”,把他安置在金飚门内的一处高级宾馆,让他专门“造延年之药”。此外又“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主之,发使天下,采诸奇药异石,不可称数”(《旧唐书·天竺传》)。

很显然,此刻的太宗李世民已经和历史上所有老来昏聩的帝王没啥两样了。

尽管严格说来,此时的李世民并不算老——他这一年虚岁才五十,刚刚是知天命之年。

但是,当婆罗门僧花一年时间把“长生不老药”炼成后,刚过知天命之年的李世民就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春天,李世民在服用了几次胡僧献上的丹药后,病情就突然加剧了。那些名满天下的御医们急得满头大汗,可是人人都对天子的病情束手无策。

这哪是什么长生不老药啊,这简直就是催命夺魂丹!

印度来的大忽悠果然比中国方士的水平高。中国方士们折腾了好几年,也只是把皇帝的龙体折腾坏而已;没想到印度大忽悠只来了一年时间,才用了几颗丹药就把一代英主李世民直接送上了西天。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在翠微宫避暑的太宗李世民痢疾转剧,十分痛苦。太子李治昼夜不离左右,一连数日茶饭不进,愁得头发都白了。李世民看着这个从小柔顺仁孝的儿子,泪水夺眶而出,说:“汝能孝爱如此,吾死何恨!”

五月二十四日,李世民陷入了弥留状态,紧急召见长孙无忌入含风殿。长孙无忌跪在皇帝的病榻前,悲不自胜,涕泪横流。气若游丝的李世民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脖颈,许久,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李世民只好挥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五月二十六日,李世民的精神略为好转。趁着这回光返照的片刻,李世民再次把长孙无忌和禇遂良召进寝殿,正式交代政治遗嘱。

李世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朕今悉以后事付公辈。太子仁孝,公辈所知,善辅导之!”然后又对太子李治说:“无忌、遂良在,汝勿忧天下!”最后把脸转向禇遂良,说:“无忌尽忠于我,我有天下,多其力也。我死,勿令谗人间之。”(《资治通鉴》卷一九九)随即命禇遂良草拟遗诏。

遗诏拟就,李世民轻轻闭上了眼睛。翠微宫外,有风在终南山的山谷间穿梭呜咽。满山葳蕤葱茏的草木在劲风中簌簌颤抖,宛若十万个绿衣人在同一时刻无声地啜泣。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与世长辞,终年五十一岁。

贞观之治就此落下帷幕。

这一天,太子李治一直抱着长孙无忌的脖子恸哭哀号,几度险些昏迷。等太子哭得差不多了,长孙无忌板着脸说了一句:“殿下现在肩负着皇上托付的宗庙社稷,干吗像个匹夫一样哭个不停?”李治这才止住了哭泣。

长孙无忌秘不发丧,于二十七日命精锐禁军护送太子返回长安。

二十八日,太子进入京师。皇帝的灵柩放在御辇内,所有的侍卫和仪仗一如往常。

二十九日,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大臣们在太极殿正式发丧,同时宣读遗诏:一,命太子即位;二,军国大事不可停顿,所有中央政府机构照常运作;三,诸王在各地担任都督、刺史者可全部回京奔丧,唯独濮王李泰不在此列;四,取消东征高丽的军事计划;五,在建的所有土木工程一律停工。

随后的几天里,周边少数民族在唐朝担任公职的人员以及正巧抵达长安朝贡的各国使节,听到天可汗驾崩的消息后,无不失声痛哭。前后有数百人依照各自的民族风俗,或剪去头发,或用刀划脸,或割下耳朵,以表对天可汗的沉痛悼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