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说:我不当白头宫女(第2/2页)

我们不妨想象,那是一个满庭飘荡着栀子花香的溽热夏夜,当年轻的武才人一边帮天子宽衣解带,一边猜想着今夜会是哪个女子得享这份荣宠时,天子忽然伸出粗壮有力的大手,一把就将她拽上了龙床。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年轻的武才人根本来不及感受和体验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在太宗皇帝的一生中,这肯定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夜。他不过是在属于他的大花园里,随手摘下一朵看上去还算可人的花,漫不经心地嗅了一嗅,一时兴起给她取了个名字,仅此而已!

也许第二天醒来,他就把这一切彻底遗忘了。

对于年轻的武才人来讲,无论事先对于这个夜晚曾经有过多少缠绵悱恻、美丽动人的想象,可仓促发生的一切还是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许多年后,在阅尽沧桑的女皇武曌心中,关于这个夜晚的记忆肯定是破碎凌乱而又残缺不全的。或者说,这个初夜充其量不过是一场来去匆匆、事过无痕的春梦。

梦境过后还能剩下什么呢?

除了从女孩变成女人,除了从此拥有一个新的名字之外,还能剩下什么呢?

没有了。

什么也不会剩下。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太宗皇帝似乎再也没有对才人武媚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兴趣。尽管她依旧有机会伺候天子沐浴更衣、休息晏寝,可她在天子面前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或者是透明人。

那些年龄比她稍大一点的嫔妃和宫女们见到才人武媚,脸上总是荡漾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这个被天子一夕临幸旋即彻底忘却的武才人,就这样成了让人讥嘲的对象。宫中的女人们大多不愿放过诸如此类的机会,因为从这样的嘲笑中,她们可以获得某种短暂的平衡和虚幻的慰藉。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相同的境遇有时候会让人同病相怜,让人互相依偎着取暖;可有时候也会让人彼此撕咬,彼此用别人的不幸来纾缓自己的痛苦,用别人的悲惨来映衬自己的幸福。

单调刻板的宫廷生活依然在千篇一律地延续着,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在一些天色灰蒙的晨昏,才人武媚长久地枯坐在铜镜前,仿佛可以看见青春韶华恍如沙漏一样从自己的脸上流失,无可挽回地流失。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漂流在时光之河上的一枚花瓣,只能被命运的浊浪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涌向茫然不可预知的远方。

那些日子里,武媚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忧伤和迷惘。

见天子庸知非福?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武媚重回那个大雪弥漫的冬日早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在万籁俱寂的子夜,才人武媚总是会从一些离奇而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梦中的武媚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她身后是一片白骨枕藉的乱葬岗,从那些阴森可怖的墓穴中爬出了千万根长长的白发,它们迅速绞在一起,不断地膨胀和生长,然后从各个方向飞快地追逐着武媚,有时候缠上了她的裙裾,有时候抓住了她的衣袂,有时候则径直套上了她的脖颈,让她几近窒息。

这样的午夜惊梦总是把武媚吓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醒来之后就再也无法睡去,只好怔怔地看蜡烛滴泪、听更漏声残,黯然神伤地等待着又一个百无聊赖的天明。

千百年来,无数个有关白头宫女的悲情故事,似乎都拥有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开端。如今的武才人总是在恍惚中闻见一股陈腐霉烂的气息,它缠绕在自己的衣袂裙裾上,缠绕在自己的两鬓和耳旁。武媚猜想,这种令人恐惧和厌恶的气息也许就来自梦中的白发,来自阴森墓穴中的那些千年白发。

终于有一天,才人武媚默默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一把抓起铜镜,把它狠狠掷在了地上。

铜镜砰然落地的同时,武媚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不当白头宫女。

武媚说她宁死也不当白头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