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5页)

经过皇帝的评价后,射手们还可以领到一份温柔得多的奖赏,两名年轻(不一定貌美)的侍女用大马勺从木桶里舀出酒来劝饮。中鹄一次,赏酒一勺,多则类推,大公无私。当然在这个圈子里一次也没有中鹄的射手是少有的,即使被掀去帽子的人等到皇帝同意他走开时,仍可从侍女手里领到一勺两勺酒,这与其说是奖励他,还不如说是羞辱他。他举起酒杯,很快地喝干,急急忙忙地回到原地去。

成绩优秀的——一般是全部中鹄,或者有几箭射得特别巧妙,被皇帝扯痛了胡子的射手们还可以受到更大的优待。

在他们饮酒时,有两名半跪在兽皮毛毯上的侍女弹奏起竖箜篌,几名舞伎(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围成一个栲栳,按照箜篌单调的节拍舞蹈起来。这是一种姿态雄壮的舞蹈,没有袅娜多姿的身段,没有敏捷多变的步伐,舞伎们自始至终都在模拟骑射、击刺、搏杀、驰突的动作,有节奏地齐声呐喊,好像在战场上喊杀。在每一次歇拍前,大家都要用力地顿足,用兽皮制成的舞靴顿在硬地上,发出整齐匀称的“嚓……嚓”声。在舞伎中间,有一个突出于众人的健儿,戴着面具,以雄浑、沉着的动作向前后左右击刺。当他加紧步伐在俯仰起伏的舞伴中间穿梭往来时,那一股威猛的气势好像一艘劈开重重波涛,在惊涛骇浪中前进的巨舰。

这一轮短小精悍、富有象征意义的舞蹈使马扩不禁想起北齐时期的名将,年轻美貌的兰陵王高长恭。高长恭临阵时,唯恐自己的年貌不足以威敌,特制了一副狰狞可怕的铜面具戴上。北邙山一战,他驰突如飞,打退敌人层层包围,终于冲到金墉城下,把自己的面具卸下来,与城内的齐军胜利会合,解了金墉城之围。纪念高长恭这一个胜利战役的舞曲《兰陵王破阵乐》早已在中原失传,马扩想象起来,无论音乐,无论舞蹈,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轮歌舞过去,又有一个人上来射箭。

这里共设了两个箭靶:一个在两百步开外,平地竖起一块两尺见方的厚木板,中间油漆着拳头大小的红心。另一个在更远的一堆沙丘顶上,也竖着同样的木牌,油漆红心。前一个箭鹄的木板已经换过几次,现在木板上仍是箭痕累累,疮痍遍体,后一个箭鹄还是完整如新,看来尚未有人问津。

骑兵军官出身的马扩,一看就知道要射中前面的一个箭靶,已非易事,他自己的弓力就达不到那么远。第二个箭靶,据他目测,至少有三百二十步距离。他们西军中人能射到二百二三十步远的已是绝无仅有,河西家才有人射到二百五十步。他从未见过,或者听说有人能够射到三百步开外的,除非用弩机。

亲贵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来射箭,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领奖或者受罚,秩序井然。他们在发射线上,摆好架势,箭矢刚刚上彀,鼓手们便擂起大鼓来,几个人不停手地擂着,一直要到他射完五发箭矢以后,鼓声才绝。这时隐藏在箭鹄背后地窖中的甲士就快步奔出来,检查成绩,拔去箭矢,挥舞着红、白两色的小旗向人们报告射手的成绩。总的看来,成绩是惊人的,一般都射中三四箭。连已经文人化了的完颜希尹也射中三箭,其中一箭正中红心。完颜希尹精通汉文、契丹文,这两年受命创制女真文字,看来是要他放弃军事生涯,专做文字工作了,他仍能保持一个中等射手的水平,使皇帝十分高兴。成绩较差的是撒离喝,他每射出一箭都要摇头叹气,表示偶然的失手,使他失却了平日的水平。他只射中一箭,没等到皇帝动手,自己先就恭敬地脱下貂帽来领罚。皇帝扯着他的发辫,使他转了两个身,再把他远远地推开去,连那一勺酒也不让他喝。

然后轮到骑射的斡离不,人们欢迎他好像欢迎舞台上的名角儿,希望他有精彩的演出。斡离不果然是会家不忙,他按例报了自己的名字、官衔后,催动坐骑从发射线背后很远的地方冲上来,在疾驰中连发四箭。他射得多么好啊!四支箭齐齐整整地攒插在小红心里,相差不离方寸,远近看去好像在箭鹄上拼出一幅美丽的图案。

马扩注意到斡离不在疾驰中把马镫的缰绳收得短短的,发射时,人好像要从马背上站起来似的。这是一种他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发射姿势。所有的骑士,包括辽、金、宋、夏、诸羌的射手们都是稳坐在鞍桥上,把臀部微微后挫,瞄准了目标才射出箭去。马扩在心里琢磨这两种姿势的优缺点,认为各有短长,斡离不这种新的姿势用得出气力,可以及远,出箭迅速,使敌猝不及防,可是从鞍桥上站起来却不容易瞄准。现在斡离不四箭都中红心,每支箭的距离又是那么接近、匀称,可见他锻炼这个姿势已久,熟能生巧,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枉自与他交游有年,也曾几次做伴射猎。那年大雪纷飞,为了消寒,也含有一点赌赛胆量的意思,他俩相约到深山中去猎虎,结果猎得两头小豹子回来,皆大欢喜。那时却不曾注意他的这种立式的发射,可说是很大的疏忽了。

斡离不的第五箭,想试射那后面的靶子。他勒退坐骑,采取同样的姿势从后面疾驰上来,狠狠一箭射去。这一箭已经够到靶子,碰上木板,可惜余势已尽,一触即坠,软软地跌落在沙丘上。

在场的女真人一齐发一声喊,可以猜想到是表示惋惜的意思。对儿子要求得比对疏属、部下更严格的皇帝恼怒地看了儿子一眼,发出一声呵斥,然后霍地从垫着豹皮的胡床上站起来,向发射线走去,似乎要给儿子和臣属们作一次示范表演。侍从们早已把他的铁胎弓和一个豹皮箭韬献上。阿骨打翻起箭袖,取了弓矢,摆好姿势,向着那沙丘上的箭靶一连嗖嗖嗖地发出三箭。第一箭,他也没有能够达到木牌。第二箭是用足了气力的,竟然超过木牌十多步,可惜歪了,飞到木牌偏左的背后沙堆上去了。第三箭才是成功的,正好钉在圆心上。

这个皇帝享有这么高的威信,当他发射时,全场没有一点声音,连鼓手们也都垂下双手,不敢击鼓。射完箭后,一名骑将飞驰地把那带箭的箭靶取回来向他献上时,他的有威棱的眼睛向四周环顾一下,竟然没有人敢于发出一点声音来表示赞叹,就像他们不敢对他没有射中的第一、第二支箭表示惋惜的意思一样。

完颜阿骨打的举动行止确是矫矫不凡。他对自己提出这么高的标准,并且完全有把握可以完成它(否则就会在南使面前大大地丢脸)而终于达到了目的,这使得赵良嗣、马扩十分骇然,他们正待上前趋贺时,阿骨打已经把弓矢掷给侍从,不满意地摇摇头说:“南使见笑了!俺少年时日日弄这个,玩得手熟了,可说十不离九。十岁那年,辽使见俺手里拿着弓矢,要俺献技,俺连发三矢,把天上飞的三只鸟儿都射下来,吓得他咋舌缩颈地说:‘可畏,可畏!’如今上了年纪,有些手颤,一箭出去,飘飘忽忽的,连自己也没个数儿,哪里还能与当年相比?”他谦逊了一句,然后加上说,“可惜今天没见‘也立麻力’一显身手,不然也叫儿郎们开开眼界。”这分明是句客气话,但他还记得几年前对马扩的赞语,说明他对这位南使是十分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