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11页)

马扩与义军诸头领发生不寻常的关系是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在抗金事业中与义军合作的必要性。赵杰娘子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来到马家的。她很忙,不能像刘锜娘子那样与亸娘朝夕盘桓,她来了,就给亸娘增加生活的勇气,因为无论从体质和精神方面来说,她都是十分结实的,足以使人对她产生信任感。

马扩估计亸娘一定听到他对战争和时局形势的说明了。正当她们进房的时候,马扩与母亲说到不出一个月,宋、金战争必将爆发。现在与妻子交换了寒暄,问了家里每个人的情况,又继续就战争问题与母亲谈下去。他们马家传统的生活信条是不妄语,不危言耸听,不作没有根据、没有把握的预测。他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判断一个月内必将发生战争,那一定是战祸已经迫在眉睫了。对这一点,大家都信任他,谁也没有怀疑。

一生中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大战、小战的马母乍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是平静的,好像这一场大家谈论已久的战事,即使就要爆发,也不是什么意外事件,也好像当初在西北时,经常听到公公、丈夫和儿子带回来战争爆发的消息一样。她首先想到的是征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这一遭可不比往常与河西家作战。”马扩看见母亲满不在乎,提醒她说,“当初战争都在家门外几百里、几千里外开打,我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穷年累月,才见分晓,怎么也打不到家门口。如今啊,金军倾巢而来,我军全靠燕山一路为屏障,万一常胜军有失,门户洞开,敌军转瞬间就可直叩保州之门。娘可要预先有个打算才好!”

“上月间你爹托小种经略相公捎来的信也说战争近了,却没有别的话。想俺家从西北迁到牟平,再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几年,好容易筑起一个窝,难道金兵一到,便拱手让它不成?你们男子汉没本领打退它,”听得出马母这句话把朝廷失策、宣抚司无能,包括自己的丈夫、儿子在内的男子汉统统骂进去了,“让它深入堂奥,施虐百姓。它如真的来俺家骚扰,娘知道怎样自处的。”马母说到这里,面上出现一种刚毅的表情,神色也更加穆然了。只有说到下面一段话时,把眼睛轮流看着亸娘和亨祖,这才动了感情。她低声说下去:“娘自不怕,只是马家的这点骨肉好歹要保全下来,才好让你爹儿两个放心出去打仗。”

马扩也跟随着母亲的目光去看亨祖——这个马家唯一的血胤、马家未来希望的寄托。他长得清清秀秀,活脱是大哥的翻版。大哥已经死了十多年,马扩对他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了,只有看到了孩子,他才想得起大哥的样子。可是孩子是那么瘦弱,文质彬彬,像是文人家的孩子而不像他们军人世家的子弟。马扩的目光不禁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儿,想要探索其中有什么奥秘。

孩子的脸上忽然也出现了刚才在祖母脸上出现的那种刚毅的表情,然后又转变为某种稚气的期待的喜悦。从他变换着的表情中,马扩看得出孩子完全理解他们说话的意义,不禁赞许地向他点点头。孩子胆怯地朝叔叔偷看了一眼。叔叔的赞许,使他陷入狂喜之中,他抓住机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侄儿多次请缨。”亨祖停顿了一下,又偷眼去瞅着婶母,似乎向她征询这个典故用得是否确当。典故是用对的,用在这里,恰到好处,不过它文绉绉的,不是他们马家用的语言。马扩截获了妻子无言的答复,才弄明白原来正是她把他弄得这样文绉绉的,对此他保留着自己的看法,不过不急于说出来。

“侄儿多次请缨,叔叔总是说侄儿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说。如今战祸已迫在家门,侄儿再也憋不住了,这番叔叔上前线,务必要把侄儿带走。”

“你上前线去干什么?”

“杀番子!”

“前线杀敌是你爷爷和三叔的事。如今家里没个男人,你要留下来保护奶奶、娘和婶子,这个差使可也不轻哪!你倒问问奶奶,她肯放你出去?”

“奶奶,你放孙儿出去不放?”他一头扑进祖母的怀里,非要她支持他不可。祖母搂着他,也在做思想斗争,不肯定地说:“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你三叔也是这个年纪出去的。可是三叔的话说得对,如今家里没人,你要留在家中保护娘和婶子,再过两年出去不迟。”

“过两年出去?”亨祖急起来,叫道,“到那时,番子都叫爷爷和三叔杀绝了,叫孙儿怎生为爹报仇?”

这个稚气的想法,使马扩笑了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诫道:“侄儿,你在家好生听奶奶、娘和婶子的话,听赵大娘的调度行事,先要学好本事。战争真要来了,哪儿都有仗可打,有的是番子叫你去杀哩!只怕你没有本事杀他们。从叔叔上回离家后,你的射力加了几个?还有赵大叔指点你的杨家枪法,你都练熟了没有?”

“箭力增加了两个,如今箭靶已放到一百五十步外。枪法天天练,已记熟了,前些日子又跟赵大叔学了马槊,还在练习。”

“他上午练弓、练枪、练骑,”马母急急表扬孙子道,“下昼跟婶子读诗读文,文武两艺全不荒疏,你看他不是瘦下来了?”

“还早着哩!”马扩摇摇头,“侄儿你可听说过完颜阿骨打箭射三百步,矢无虚发,你只及得他的一半。明儿有空,要下场看看你的箭法和枪法。”

然后马扩又询问侄儿的诗文,都还过得去,他只纠正侄儿一个错误说:“刚才侄儿说要为你爹报仇,志气可嘉。你爹当年战死在河西战场,死在羌人手里,死得轰轰烈烈。如今在北边动兵的金虏是女真鞑子,与河西羌人不是一家。你跟婶子读了几年书,想来还没有把这两家弄清楚。对当前的许多事情还弄不清楚,那就读了一百篇文章、一千首诗也顶不了用处。你知道张巡、许远死守睢阳,慷慨击贼,那睢阳城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守住睢阳就能保住江淮?还有与张、许一时击贼的颜杲卿,他就是颜鲁公的哥哥,他以常山太守起兵,阻绝了安史南下的道路,那常山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能阻绝贼兵南下?这些在读书时都应知道。博古为的是通今,知古而不知今,读书尚有何用?”

“他还小哩,”对第三代的爱怜超过第二代的马母不禁在旁嘀咕了一句,“一时间能记得这许多?”

马扩也意识到自己的教训过于严厉了,这才伸出手去,把侄儿的下巴轻轻托起来,把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他确是瘦了,比上回看见他时瘦了下少。一种亲密的亲族感,忽然涌上心头,那严格的要求也转化为柔情的期望了。他拉起侄儿的手,殷切地说:“亨儿,这文武二艺,全靠勤学苦练,还要多动脑筋,你可不能放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