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3/5页)

这件事做不到,他也没敢向斡离不提出请求。不过斡离不对他还是宽宏大量的。为了补偿王时雍等不肯支付三千贯开拔费,斡离不加倍拨给老少二帝各六千贯作为路上盘缠之用。腰缠六千贯,骑马入上京,至少在物质生活上,太上皇得到可靠的保证。登程前,他置备了不少衣食用品。除金方供应牛车一辆外,他通过拔离,向部队买了四五匹骡马,又备了一箱草药、丸药。扬鞭上道,蹄声嘚嘚,太上皇、太上皇后倒也自在得很。这时斡离不犹在军中,每天要拔离去报告俘囚的情况,太上皇一行人受到的待遇还算过得去。拔离本人也一直笑嘻嘻地礼貌无缺。

东路军先头部队刚开到真定,真定路总管、汉儿万户韩庆和就赶来报告义军四起,地方不宁,特别在西山和尚洞一带结寨的赵邦杰、石子明等部声势浩大,扬言要沿途拦截大军,使之匹马不还,还要相机救援二圣出险的消息。斡离不震怒,特拨两千名铁骑护卫太上皇一行人犯,加强周围的戒备。他本人率领阇母、窝里嗢等大将,会同原驻真定的副都统杓哥暂且驻下,部署对付义军的军事。大军仍由挞懒率领拔队前进。

拔离说变就变,既有命令要他加强戒备,过去的优待办法统统蠲免了,除了一部分女俘还待善价而沽,待遇略优以外,其他的俘囚这才真正尝到做奴隶的滋味。本来在女真人的部落兼并战争中,俘虏就是奴隶,奴隶就是俘虏,两者并无区别。奴隶没有人身自由,没有私人所有权,准此,俘囚们携带的衣物,这时通被没收,甚至随身衣服也都被抢光,多数人只好赤身露体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走路。日间食不得饱,渴不得饮,晚上怕他们逃亡,还用绳索捆绑起来,十几个人穿成一串,绳索的一端就拎在监守的士兵手中,稍有转侧,立刻觉察,遭到殴击。

这些龙子龙孙,平日养尊处优,过着人上之人的生活,如今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遭受非人待遇,支撑不住,纷纷倒毙。从真定到燕京,统共只有几百里地,走了二十多天,俘囚的队伍竟减少了三分之一。这些俘囚每天未明之时,就被赶起来,押上道路,他们勉强睁开充血的眼睛,手里抚摩着绳绑和鞭打的新创,拖着那一对肿得像水桶的腿,一步挨着一步走。忽然冒烟的喉咙口咯咯两声,鼻子管抽搐一下,就倒在地上不起。拔离闻报跑来,验看一下,不管他是已经死得十十足足了,还是尚未断气,一概当头一棒,打得脑门开花,脑浆迸裂,然后用力一脚把死者踢到路边。一面就草堆上抹拭沾上血迹的靴子,一面咕噜着:“这样的人死去两个还不如狗死去一双。”

人命抵不上狗命,人不如狗,拔离的这句名言流传后世,八百多年后还有人照搬。而且逼死一条人命后,口中一定要照样咕噜一句,这在当时也已成为一种流行的公式化了。

3

肃王赵枢和信王赵榛是太上皇最有才气的两个儿子。作为整个阶层,宋朝的王孙皇子大都腐烂透了,再也没有一点生气,但不能排除其中也有少数例外。拔离见不及此,没有把他二人隔离,分别押送,铸成大错。兄弟们睡在一起,走在一起,得有机会就要悄悄地说话,有时当着人面,不便明谈,只能以隐语廋辞达意。他们也摸出了一个规律,晚间说话容易惊动监守者,别看他鼾声如雷,你们说了什么,明天他还是要找你算账,白天兄弟俩挨着一起走路,倒有机会说话。

赵枢以博学强记出名,一篇一千多字的碑文,过目成诵,回家便能默写下来。诗书史籍,不必说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这几天,他反复背诵《史记·陈涉世家》中陈胜、吴广准备起义的一段。不言而喻,他的意思是他们像陈胜一样,挨不到渔阳(燕京),即使挨到渔阳,也决挨不到关外,等死耳,不如设法逃出,死里求生。

两兄弟进入逃走的思想准备阶段后,无时无刻不在研究逃脱的具体方案。一天早晨,赵枢忽然背诵起《诗经·桃之华》一首,他把“桃之夭夭”一句反复背了几遍,赵榛会意,兄长已经发出行动的信号。黄昏前他把前两天偷来一直藏入裤腰已经发酸的馍取出来,两人分食了,气力陡长,不久,他们等到一个监防稍疏的机会,悄悄地溜出队伍,蛇一般爬出路面以外,俯着身子,便往斜刺里急奔。

监防者听到脚步声,急从后面追赶上来。赵枢看看势头不好,急把兄弟推进一丛灌木林间躲避,自己索性大鸣大放地站直身体,向相反的方向逃走,故意让金人追获。

不消说,监防者一把把他扭获后,一顿拳打脚踢是饶不了的。赵枢一面让他殴打,忍受了肉体上巨大的痛苦,一面在心里痛快地想道:“打、打,你就打死了俺,俺也不怕。两兄弟能逃走一个就好了。老天可怜见,保佑他挣脱了性命,将来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拔离到晚间点名时,才发现逃脱了一名亲王,事非小可,再要去搜捕已来不及。拔离不敢据实报告挞懒,含含糊糊地把一名年貌相当的宗室疏属冒充为信王赵榛。册子上写的仍是信王,没有注销,实际上已换了一个人。好在赵氏宗室人口众

多,这个时候,狼狈在道,一样的须发蓬松,一样的全身只剩下一条漏洞百出的牛犊裤,就让他亲爷娘来,也认不出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信王赵榛。

其他的俘囚都可冒充顶替,以假混真,一片糊涂账,唯独太上皇、太上皇后、渊圣、朱皇后、皇太子这男女老幼五口,是要以活着的正身向大金皇帝献俘的,差错不得,也不好让他们在路上倒毙。因此他们受到的待遇比子弟们要好些。拔离暂时不能在他们身上满足虐待狂,只好在经济物质上打主意,满足了贪欲狂再说。他先是借口垫付的款项太多,自己垫不出来,把斡离不送太上皇六千贯盘缠中的余数扫数提出,卡断他的经济命脉,然后又以公家一切都有供应为理由,把夫妇俩多余存蓄的物资,包括驴马药材等,全部缴公。郑皇后略提抗议说:“公家送来的蒸馍,实难下咽,那两瓶酱菜,求将军留下也罢。”拔离的圆脸上瞪起一双不大的眼睛,喝道:“有玉米馍吃,敢情不错了,还要酱菜甜瓜什么的下饭!你倒不说要肥鸡、嫩鹅,还当当初住在宁德宫中?”

多愁善感的太上皇,经过这段时期的折腾,已把自己修炼成为槁木死灰,一路上目睹耳闻种种惨绝人寰之事,这许多兄弟儿孙在路上倒毙,在中山府以南,爱子信王逃亡,生死不明,肃王被殴击重伤,在白沟时听说张叔夜不愿足履敌境,绝吭死在大宋的国土上。对于这些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消息,他居然能够做到不动心,不动情,不动声色。好像死的、伤的、走的都是陌路之人,与自己无关。很难说这是因为伤透了心、神经已经麻木,还是害怕引灾上身,躲在灵魂的污水塘里,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两者都是绝对自私自利、绝端怯懦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