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傲慢的斯特凡妮(第2/3页)

你知道,有时我甚至不在乎当个穷苦的小犹太人。至少是今天,当然不是在那时。而现在呢?人人都会同情你,你永远是受害者。人们因为内疚会拼命塞钱给你,所有的大门对你都是敞开的。赔偿?别吓着我。谁又管我们呢?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所破公寓里,三间屋子,一星期吃一次肉,没有闲钱看电影或享受任何其他娱乐。他们得到多少,我就失去多少。

是的,我有一个姐姐。我不想谈她,我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她比我大三岁,处处都与我相反,好得没边儿。她永远温文尔雅,和善得让人心烦。她学医,准备当精神科医生。她的口头语就是“助人为乐”。

有一次她同奶奶差点动手打起来。两人整天跟仇人似的。布丽吉特,就是我姐姐,总跟奶奶抬扛。布丽吉特问奶奶我爷爷怎么能够参与那些罪行?她对他难道没有任何影响?可怜的老太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脸也红了,气也不顺了,火冒三丈。她说,他不是罪犯,他是英雄!过去和现在她都为他而自豪,虽然他们杀了他,她还是永远爱他。于是,布丽吉特也蹿儿了。来来回回就是这套,像在台上扮戏。而布丽吉特扮得就像她曾经历了一切,当时她就在那里似的。

你想不出她都做了些什么来摆脱沉重的负罪感。赎罪,和解——笑话。为什么?这又关她什么事?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要怎样。她不过是个只会哭鼻子的大娃娃。每年她都去以色列,在一个营地里无偿工作。数数她参加的委员会吧,和平委员会、国际和解委员会、反排外委员会、犹太教-基督教和睦委员会,我见了她就头疼。总有一天,她会组织一个舔屁股委员会,自任主席。

你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恼火?就是她这样的人毁了我们。以大姐姐为榜样?别让我笑掉大牙。我学她什么?有人吐她一口唾沫,她得赶紧递杯水,怕人口干了。人家把一杯啤酒泼她脸上,她还装成是下雨了。她和她的朋友没有自尊。他们比救世军还糟,难道这就是新德国人?未来的精英,受过高等教育,我们今后的政治领导人?我不认为这是人道主义,我说这是自虐,这是窝囊废。当然,我也不赞成恢复从前的一切。但因此,我们就需要坚强起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靠我姐姐和她那些朋友?如果他们掌了权,我立刻移民。

上哪儿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儿,离开这些孬种。要是能选择,我去没输过战争的国家,至少得过去五十年没输过。好歹让我生活在胜利者中间,再不跟这些永远的失败者扎堆儿。瞧人家法国人,他们多为自己的祖国骄傲,或者英国人,甚至俄国人。他们有谁会在国外隐瞒国籍?我姐姐到别的国家时,只讲英语,免得被人当成德国人。想想吧!

你没有这个问题。你是奥地利人,你们先把希特勒送给我们,然后他又侵略你们。说实话,你们安排得还真不赖。今天,我们成了大坏蛋,你们却是受害者。

顺便说一句,我母亲是奥地利萨尔茨堡人,她的父母都在,都是虔诚的教徒。我母亲拉我父亲皈依了“耶和华见证者”教派,好拯救他的灵魂。但她净顾着操心他,把我晾在一边儿了。

对了,我刚想起来,我确实认识一个犹太人,他是一个美国士兵。我是在迪斯科舞厅碰到他的,后来我们又去了一位朋友家。他戴一条项链,上面系着一颗星,你们怎么称呼它?我想,是大卫之星。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他是犹太人,问我是否在意。我当然不在意。就是这些。他同任何其他美国人都没什么两样。也许德国犹太人就不同了,我也说不清,我怎么知道?眼下乱哄哄的,这么多深肤色的人,高鼻子、鹰勾鼻子、土耳其人、意大利人、南斯拉夫人,谁知道哪位是犹太人?

怎么才能知道?你指的是看相貌?算了,这个问题挺蠢。他们就像从电影或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反正总不会同我爷爷一个样。

我现在做什么?什么也不做。活着,这还不够吗?临毕业前一年,我被踢出了校门。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我心也不在那儿。我当时已经跟彼得好上了。被踢出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家出走,住到彼得那里。告诉你,那简直棒极了。彼得的黑屋子,让我觉得比家里更宽敞。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婚礼是真正的老式婚礼。彼得买了一辆二手的梅塞德斯赛车,我们去了意大利。在那里,我们驾一辆敞篷车兜风,尽情作乐。但凡事都有个头儿。回到柏林后,我想找一份儿工作,没用,职业介绍所介绍的工作狗屎不如。这些傻蛋,拿我当什么,土耳其人?我烦透了。他们不给我找工作,是因为我没毕业,可在学校里,老师又让我受不了,没人能够忍受。结果,现在我就干坐着,等彼得回家。彼得和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店,他知道该做什么,要是我再找不到事做,也许会到他那里去帮忙。

你认为他们当时真地很沮丧吗?像他们说的那样。我要能有他们当时那份儿自豪感就好了,那么我也可以高昂着头,对未来充满信心。即使一切都完了,但他们做的事一定很了不起。我真想也有这种美妙的感觉,让我告诉你,我会的。无论如何,我不会像我父亲一样。这个世代军人的家庭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在奶奶的影集中,所有男人都穿军装,不光有爷爷,还有他爸爸,他爸爸的爸爸,一个个威风极了。他们可不是无名之辈,他们都是某某将军和夫人,某某元帅和夫人,等等。奶奶和爷爷住在古纳瓦尔德的一处别墅里,不像我们,挤在莫阿比特的三间屋子里。奶奶说,他们有一个司机和六个佣人,过得特刺激。他们同部长和他的夫人吃茶,陪某某男爵进餐,还参加舞会、招待会。我不知道奶奶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但听起来真地很棒。他们绞死老头子时,也许他觉得这辈子值了。他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非得绞死他?没人能够向我解释清楚。我一次又一次问我家老爷子,总是得到同样的回答:“他是个坏人。”魔鬼缠住了他,他穷凶恶极,给人类带来了灾难,等等。没有直截了当的解释,至少没有任何让我明白的解释。他是谁?一个巫师?马戏团里能让人消失的魔术师?我不知道。也许我太蠢了,理解不了,也许这得怨那些对我讲这些话的人。

但大部分时间,什么回答也没有。一提到爷爷,老爷子和老太太就连忙祈祷。但我告诉你,没人能说服我,让我觉得做一个德国人可耻。那个时代已经结束。彼得和朋友们赞同我的想法。让六十年代那伙伤感的人见鬼去吧。他们最好到乡下去,种种菜,养养鸡,啃啃蘑菇。我不喜欢绿党,他们没有什么新的值得自豪的地方。他们害怕核战争,害怕化学工业,害怕森林灭绝,害怕人口普查。每天,他们都告诉我们,人人都离死不远了。他们穿着牛仔裤戳在议会里,宣讲世界的末日。他们就像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