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生活在过去的埃贡(第2/3页)

有一次我们写作文,题目是《医师之职在民族社会主义罪行中的作用》。我心说,正中下怀。我不能让他们说父亲的坏话。我写了一篇捍卫医生的论文,用的论据都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你简直无法想象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被叫去见校长,我的父母也被叫去。他们吓唬我说,要开除我,要把我父母报告当局,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但是他们找不到论据反驳我,他们指责我是新纳粹分子。真是奇怪。几年前,你要不入党连邮差那份工作大概也找不到,而如今党员这个词被用来骂人了。后来他们用各种狡猾的问题引我上钩,问我是否同情土耳其人,是否参加了什么组织,是否在墙上画纳粹的“卐”。我决定一言不发,我做到了。我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当他们问我父亲是否在幕后指使时,我发火了。我有自己的头脑,我对他们说。然后又缄口不言。校长办公室照例给予训斥,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一天晚上,父亲和我谈话,也许这是我一生中他唯一一次和我平静地说话,而且不是应付我。他两眼直视着我,我和他面面相觑。那是激动的时刻,可他没有对我发火。相反,他尽力向我解释,如今像我那样的观点是不能公开发表的。他批评我,但我却觉得他为我自豪。

战后他不再当医生。几个朋友在制药厂为他谋了份差事,他做这个工作一直到死。他把专业也改了。有人问他是做什么的,他就说是搞研究的药剂师。我想他是耻于身为医生而不能行医。

我们一直住在柏林。我在那里上学。我盼着快点毕业,打算专修内科学。这是我最感兴趣的。我姐姐也住在柏林,她是教师。她以前结过两次婚,有一次甚至嫁给一个犹太人。她经历和尝试的那些事啊!而我完全不同。我们彼此已失去联系。我盼着有一天我不用再见到母亲或者她。

我们只在圣诞节见面。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找碴儿攻击我。我已不再回击。进医学院不久,我就加入了一个致力于捍卫德意志精神的学生团体。我们想保留过去积极的东西,为未来做好准备,使我们再次为身为德国人而自豪。我们每周二开会。我们不是一个战斗性的学生组织,那对我们不合适。我们不想生活在博物馆里,也不想做博物馆馆长。我们所关心的,主要是建立一种新的民族特性,一个自豪的、不需要借助独裁、至少不要像民族社会主义那样的德意志民族。那时候,重要的是防止共产主义的影响,否则我们现在大概也是东方集团中的一员了。

可惜父亲很少谈起那些日子,他是个非常文静的人。那些年里,他很少和我们谈他在达豪的工作,只是偶尔谈起实验的事,以及如何对待狱中的犯人,还谈到数以千计的人死去和突然崩溃的事,这是集中营里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那么我在那时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吗?我想会的。那是战争,每个人都很狂热。那场战争不仅是前线两军对垒,后方也在斗争。敌人不仅仅是俄国人或美国人,还有共产党、犹太人和吉卜赛人。这是不是很荒唐?每一个敌人,每一个敌对者都有点荒唐。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一个看上去酷似我的人,突然之间,他成了我的敌人。

我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如果我相信,我就要接受有关敌人的概念:一个敌军士兵或一个敌对种族。这就是那会儿的思想。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们看问题的眼光会如此不同。为什么一个士兵多年来对着老百姓开枪,对着楼群扔手榴弹,沉船炸桥,杀害妇女儿童,竟然可以在战后被准许回家,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而我父亲则被认为是罪犯?两人都是受命杀人,各有各的方式。两人都相信自己做得对。

我已经告诉你,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我可以想象这话令你不安。可我不想站在这里做一个背弃父亲的人。相反,我为他感到自豪。

多年来,他始终明白他可能被起诉,但是他并不害怕。我佩服他,可他对我却视而不见。那的确是他不好的一面。圣诞节那一幕幕景象,真可怕。他一连几小时和姐姐一起拆开她的礼物包,欣赏她试新衣戴项链。他喜欢她,对我则不闻不问。他从不对我发脾气,也从没打过我,只是对我不关心。这才让人觉得可怕。每次我和他说什么,都得反复说三四遍,他才有反应。为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他恨自己的儿子,至少是对他漠不关心。

母亲总是对我说,我长得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战争快结束时,他逃到柏林。后来,当一切都了结后,他像其他人一样继续生活。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做什么。什么事都这么混乱。有时我谈起他,觉得他就像一个我只是听说过的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于是我对听说的事情进行判断,并不是我自己的印象。如果你今天问我他的模样,我还得看看照片才能想起来。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蓝色,我想,可也许是灰色。他很结实,不很高,有点儿胖,有点儿像我自己。我们不是美男子。我姐姐也不是十分迷人,也许就是为此,她和男人的关系才有这么多问题。我现在没有固定的女朋友,过去也从来没有。我过去和我父母朋友的女儿交朋友,但时间并不长。我觉得和现在的姑娘交朋友很困难。怎么说呢?她们引不起我的兴趣。或许我应该试着找个年纪大的。年轻的或年龄和我相仿的不理解我,她们感兴趣的事,我觉得没意思。我梦想有一个真正的伴侣,一个能和我同甘共苦的人。当然,政治上一致也很重要。但是我们团体里妇女极少,仅有的那几个已经有朋友了,不过我想终会有一个人来到我身边。世上女人多得很,我想我会找到一个的。

不,我并不害怕她们,不是因为这个。但是每当我看见那些追逐女人的年轻人,我宁可向后退,我姐姐的男朋友不断,她甚至把他们带回家过夜。她不知羞耻,但这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她和我一样孤独。我宁可等待。

我是有朋友的,我的同志们就是我的朋友。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我们团结一致,互相支持,无论谁需要帮助,我们都会全力以赴,不怕惹麻烦。

两年前,我从家里搬出来住,我向父亲一位朋友的遗孀租了一个房间。她有一大套房子,独自生活。她还照料我,给我准备早餐、洗衣服。事实上,我在她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比在家里还好。她还喜欢谈论过去的事。她在战前就认识我父亲。我想她丈夫也是医生。从她那里,我了解到父亲年轻时的情形:他长得什么样,他是如何认识母亲的,以及他在战时的一些工作细节。她还告诉我,父亲在犯人中的名声也很好,他不是那种刽子手,也不是那种嗜杀成性的虐待狂。这些封号也太简单化了。甚至有人说,他还帮助一些犯人逃跑,可这也许只是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