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受苦受难的斯特凡(第2/3页)

我父亲的父母也都活着。祖父是工人,一个泥瓦匠,祖母是家庭妇女。父亲有两个兄弟,都在战争时期阵亡了。父亲和祖父互不容忍。祖父总说父亲逃避服兵役。他的两个兄弟至少是在战场上和真正的士兵打仗。而父亲,据他说,是对手无寸铁的人开战。但不要误会,祖父也是一个坚定的纳粹分子,只是他受不了党卫军。他认为战争失败就是他们的责任。他说他们如果不是留在后方,而是上前线打仗,俄国佬就不会打赢。他恨俄国人,也恨美国人,当然还有犹太人和黑人。我父亲的父母就住在我家附近,步行大约半小时就可以到。

他们都充满仇恨和蔑视。这就是我生长的环境。不仅仅是对政治或个别问题的看法,他们的态度囊括几乎生活的各个方面,食物、性爱和种族是他们永恒的仇恨对象。他们认为所有那些肥胖的家伙和嫖客以及所有非德意志的东西都应该被铲除掉。

但是,性爱难道没有更多的含义吗?难道它不意味着爱另一个人、这种关系本身,当然还有对大自然的爱以及对自我的爱吗?我父母和祖父母那样的人,是不可能爱任何人和任何事的。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爱别人是怎么回事。

我却完全不同。我认为爱是至高无上的,我对蔑视我的人可以原谅,甚至可以爱。我认为我与父母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我有感情,并能让其自由发展。我的家人却不懂得敏感是什么意思。

除此之外,关于我自己,就没有太多可说的了。我一直住在家里,直到十年前高中毕业。后来我去法兰克福读大学。在学校里,我总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从不能坚持自己的看法,别的孩子总是打我,因为我永远像是一个局外人,也许还因为我长得矮胖,不够健壮。我有一头黑发,看上去真像个小犹太人,所以那些健壮的男孩子也看不起我。他们偷偷吸烟,踢足球,追女孩子。我总是和他们一起去操场,可从不参加他们的活动,他们让我坐在球门柱后面,这样可以替他们捡球。有一次,那时我大概十一二岁,几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躲进灌木丛,他们把她的内裤脱掉,撩起她的裙子,他们都在看。我站在附近,极想逃跑,突然那个叫格哈德的头儿喊住我,说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想跑,但其他人抓住我,把我拖到那女孩旁边。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笑。“上!干!”他们都冲我喊,把我向她推去。我一下倒在地上,大哭起来,求他们饶了我。他们放了我,但一直过了很长时间,男孩们还拿这事取笑我。更糟的是,那个女孩也一起取笑。

我总是独自一人,上大学时也是。我与母亲的一个姨妈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间。但在那里并不比在家里好多少,她与我父母一样。

一年前,我遇到我现在的女朋友,并搬出来与她同居了。她比我年龄大一点儿,离过婚,有两个孩子。但她接受我,并且不那么暴躁好斗。我第一次感到我可以正常生活了。我的学习不怎么好。所有的教授似乎就要求死记硬背,不要求理解或辩论。在这方面也是强者居上,到处都一样。有一位教授是犹太人,他也没什么不同。他让我最失望,我原以为有了一个我可以与之交谈的人,他会理解我的。但他完全被同化了,简直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一次考试,我试着向他解释我和别人不一样,像机器人那样坐下来读书对我来说很困难。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如果我觉得思考这么困难,就应该到银行去工作。不错,是不是?这个人,他的人民被纳粹迫害,几乎全部灭绝,他从中却没得到一点儿教训,表现出的那种极权心态和我父亲一模一样。

我很少回去看望家人,最多一月一次。年复一年,他们什么变化也没有,总是有同样的论调和观念,总是做同样的事情。父亲咒骂俄国人,母亲骂那个卖蔬菜的女人。他们俩从不问我什么,即使问,也通常是我在学校学业如何之类毫无意义的问题。还没等我回答,他们已经去谈别的事了。

父亲退休了。战后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当采购员,老板和他一样是纳粹分子。他俩在一起,总是大谈战争和逮捕的事。他们都是党卫军,经常到人们住的公寓去抓人,而他们现在仍然引以为自豪。他们说起那些成年人如何哭着请求允许他们带一些东西,边说边哈哈大笑。他们对于自己的暴行始终这样自豪。这些事也不会使母亲厌烦,她坐在那里,手里织着毛衣,脸上带着微笑。如果我起身走出房间,她就会叫住我,让我看看父亲,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英雄,不像我是个忧心忡忡的笨蛋。

父亲还枪毙过一些人。他说他们想逃跑,以躲避服兵役。他详细地述说他是怎么做的。今天,他恨那些拒服兵役者,也恨那些军官。前者不过是装病逃避服兵役,后者则坐在俱乐部里,让别人去打仗。

父亲的老板战时和他一起服过役,他也有一个儿子。我经常和他一起谈论我们的处境。我们是那些仍然活着的纳粹分子的受害者,是幸存者的受害者。没有人真正理解这一点,希特勒可能已经死了,但他的亲信大都活了下来,正在寻找新的受害者。我现在感到吉卜赛人、同性恋者和犹太人在吸引着我。我真觉得我是他们中的一员。除了我家的两只猫外,没人对我表现出一点爱意。而我父亲也虐待猫,他踢它们,还揪它们的尾巴。他对谁都这么残酷。

我找不到同盟者。我对犹太人也感到失望。他们不让我参加他们的学生团体。我觉得他们不想与我有任何关系。噢,是的,当我想到以色列,我就明白了原因。他们已不再是受害者。如今的犹太人已加入侵略者的行列,特别是这里的学生,他们目空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团结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也看不到别人在受难。他们看到的只有他们自己和大屠杀。但那已经结束了,已经过去了。如今还有别人在受难,犹太人现在比别人过得都好。他们得到了过多的关怀和照料,如同黑人一样。

只有我们这些纳粹子女,没人关心,完全被忽视了。我们是纳粹意识形态的真正继承者,是魔鬼和受法西斯折磨者结合的产物。我不再可怜任何人。所有那些大学里兴起的团体,为南非、为智利、为苏联犹太人,都见鬼去吧,他们选择受害者的标准就是离得愈远愈好,这样他们就不用与其接触。他们代表树木游行示威,他们反对火箭,只因为他们怕死。他们完全是自私,或者假装同情,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是谁也看不见真正的受害者——在家里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