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华人就是在如此相亲相爱、其乐融融的气氛中上岸来到了檀香木之国。甫一登上这片大陆,他们便分化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本地原住民想的是:“这地方住个五年还不错,之后我就能回到低地村了。”在他们之中,没有谁的决心比姬满基更加坚定。客家人却认为:“这真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我们不会离开的。”在客家人之中,也没有哪个比查玉珍更坚定。

如果说华人一意孤行,非要把这里叫作檀香木之国的做法激怒了夏威夷人,那么岛民们对其进行的报复则相当惊人。在海关那间热烘烘的小棚子里,一位移民局官员喊着:“好了!立正!那边所有的支那穷鬼!”没人动弹,所以他又喊了一遍,这次他一字一顿地说,“支那穷鬼,那边的。”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大吼大叫起来,“中国佬!排队!”

据说第一批华人到达夏威夷之后,岛民们曾问他们:“我们该怎么称呼你们呢?”这些游子中最沉稳的一位答道:“如果你们叫我伯爷,那就再好不过了。”伯爷的意思是大叔。打那以后,华人就全被叫作伯爷了。

轮到面对翻译官的时候,姬满基发起抖来,他明白自己很快就得做出一个与客家姑娘查玉珍有关的重大决定。然而玉珍带来的烦恼很快就被赶到了九霄云外。一位体格胖大、会说几句中国话的夏威夷官员冲姬满基前面那人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龙阿康。”那华人答道。

“这三个字里,以哪个字为准?”夏威夷人问。

“龙。”翻译解释说。

“怎么拼?”夏威夷人问。

“这个,”学识渊博的翻译官插嘴说,“在英语里,这个‘龙’字很难弄。既可以写成Lung,也可以写成Long,或者Ling或Liong都可以。”

大个子官员思考了一下。“Lung听上去傻乎乎的。”他烦躁起来,他并不是生面前这个华人的气,而是为老得给这些中国移民确定姓名而不胜其烦。突然,他的脸色开朗起来,露出一个慷慨的微笑,伸出肥胖的粗手对着劳工龙阿康。他盯住名字的最后两个字说:“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就叫阿卡玛。你可别忘了。”

他一笔一画地把这个名字抄在一张白色的卡片上,说:“这个男人的大名叫作L.阿卡玛。”就这样,这位华工有了自己的夏威夷名字。阿康成了阿卡玛,阿吉成了阿吉纳。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名字阿伯,意思是可敬的人,成了阿帕卡。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被夏威夷人拿来改造一番,于是本地原住民华工龙阿康就成了L.阿卡玛。

现在轮到姬满基了,翻译官问他的姓名时,他笃定地说:“我叫姬满基,叫我基就行。”

“他说什么?”夏威夷人问道。

“他说他想叫基。”

“怎么拼?”夏威夷人问道。得到对方的回答后,官员检查了几遍,觉得还不错,便写道:“这个人的大名叫作姬满基。”这时,狡猾的小赌徒感到他赢得了胜利。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果实,眼前便出现了两个新问题。移民事务区的栅栏外面,有个细眉细眼的瘦子正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年轻的赌徒凭本能知道,这就是那个他不愿见到的男人。但那人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于是满基只好朝栅栏走去。

“你是带那姑娘来的人?”瘦子用本地原住民语言问道。

“是的。”满基老老实实地回答。

“从春宵院来的?”

“是的。”

“感谢老天爷!”这个神色紧张的陌生人长出了口气,“我缺新姑娘缺得要死。她看起来是个客家人吧?”

“是客家人。”满基说。

“见鬼!”陌生人不高兴地说,“他是不是要降低价钱?怎么弄了个客家人?”

“没什么价钱。”满基小心翼翼地说。

瘦子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这姑娘我要自己留着。”满基答道。

“你这个贼!你这个强盗!”外面的男人叫喊起来,官员们走到栅栏旁边,从里面向他吼了几句。

“那是我的姑娘!”这个原住民高声叫骂,浑然不知这样做是在惹祸上身。一位原住民翻译官叫来了一个客家人办事员,两人一起喊了查玉珍的名字。

“外面那男人说,你已经卖给他了。”客家翻译说。

“什么男人?”玉珍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

“就是那个神经兮兮的矮个子男人。”官员答道。玉珍从那人说话的样子,还有那副过于兴奋的表情,以及她丈夫那一脸的窘态中渐渐明白,自己被带到夏威夷原来是要卖到跟春宵院并无区别的地方。她再次感到自己仿佛被人用绳子绑住了手腕,尽管玉珍最后一次想起那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跟那几个绑匪已经是几个礼拜之前的事情了,可那情形依然历历在目。玉珍并不慌张,她拿出勇气,击退了已经涌到嗓子眼儿的恐惧。玉珍推开客家翻译官,勇敢地走到满基身边,站在他面前,让他看着自己。

满基往下一看,瞧见了玉珍的大脚、结实的身板和一双巧手,最后是那张算不上漂亮但充满魅力的面庞。他盯着玉珍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想:“她值这个价钱。她能干活儿。”

满基用玉珍听得懂的语言朗声说:“这个女人不卖。她是我老婆。”

到现在为止,还从未有哪个夏威夷人或者美国人卷入了两个中国男人之间的这种纷争。两边的翻译官决定,这种误会还是让华人自己解决。于是原住民翻译说:“怎么样都行,可外头那人说,他为这姑娘付过五十块钱。”

“他说得没错。”满基说,“我出五十块钱赔他。”他解开了婚礼腰带,从孔家媳妇亲手为他绣的荷包里掏出五十块墨西哥银圆。对于赌徒满基来说,把这笔钱拱手让人就跟让他交出半条命差不多,他本来还想用它们做本钱翻上很多倍的,但如今他把这些钱从栅栏里递了出去。

“有什么事情,最好咱们自己解决。”原住民翻译官悄悄说道,可妓院老板却破口大骂,因为他的摇钱树被人抢走了。满基听了以后,一个箭步蹿到栅栏边,“嚯”地伸出右臂穿过栅栏,掐住了那个神经兮兮的小个子的脖子。

“我要剥了你的皮!”他喊道,“我欠你的钱,我本本分分地还你了。”

“这边出什么事了?”惠普尔医生喊道。

“没什么事。”中国官员们干巴巴地回答。

“你,还有外边那个,为什么打架?”

“我没打架!”妓院老板说,一脸搞不清状况的样子,怎么会有人觉得他惹麻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