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咱们去看看可以吗,现在就去?”玉珍问。她对土地如此渴求,徒步走上几英里去看地完全不成问题。客家人五十个世代以来都渴望着拥有肥沃的谷地,现在她脚下就是上等的好田地,玉珍下定了决心。那天惠普尔不方便带她去山谷那边看那块没用的沼泽地,过后他便忘记了这事。可是玉珍决不会忘记。

玉珍的购地计划遇到了两个障碍。首先她丈夫反对,他说:“我们在这儿待不长久。在这儿买了土地,日后回到中国去又不要了,不是很愚蠢吗?”

“我想要一块地。”玉珍拿出了客家人那股倔强劲儿。

“不行。”满基说,“咱们的计划是省吃俭用,攒够了钱,回低地村去。咱们一回去,我就把你送回高地村,你在原住民这里待不习惯,我老婆也不愿意跟你在一块儿。”

“孩子们怎么办?”玉珍问。

“这个,既然他们是原住民,起的也是原住民的名字,所以跟他们的娘在一起。”见玉珍一脸吃惊,满基赶紧解释说,“当然,我会给你一点积蓄,你就能在客家村子里买上一块地,说不定有时还能在路上见个面。”

“我宁愿在这儿买地。”玉珍恳求。

“五洲姨娘!”满基厉声说,“咱们不能待在这儿。”

玉珍遇到的第二个困难是芋粉酱。华人虽然很聪明,可还是掌握不了做酱的诀窍。玉珍的芋头地长势特别喜人,惠普尔医生说几乎没见过更好的了。她的收割方法也没问题,先把深绿色的叶子剥掉,拿去当作一种类似菠菜的东西卖掉。然后她剥掉芋头茎秆,当作芦笋烧菜。芋头花则当作类似西兰花的东西卖掉。最后剩下的,就是巨大的球状根茎,这就是用来做芋粉酱的原料。未经加工时,其中含有一块一块的氧化物,味道很苦,无法食用,可是煮熟剥皮后则十分美味,看起来很像羊乳奶酪。玉珍把煮熟了的球状根茎拖到制作板上,制作板是一块六英尺长的食槽,玉珍用火山熔岩石做成的捣杵将芋头在里面捣碎,然后慢慢搅拌成糊状,最后成了一团黏糊糊的胶状粉团。这就是芋粉酱,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淀粉食物,呈碱性而非酸性,比马铃薯更容易消化,比稻米更有营养;刚出生两个礼拜的婴儿也可以安全使用,患有胃溃疡的老人也能甘之如饴。惠普尔医生经常拿芋粉酱招待客人,这让他的朋友忍俊不禁,而他却说:“这才是完美的食物。”

夏威夷人爱吃芋粉酱,当他们听说华人接管了制作芋粉酱的工作时都松了一口气,但他们怎么也吃不惯玉珍两口子做出来的芋粉酱。到了卖芋粉酱的那天,岛上的风俗是沿街挂上一面小小的白旗子。刚摆出来的时候,玉珍迎来了很多兴致勃勃的顾客,可没多久,他们就都开始抱怨她的东西品质有问题。她做的芋粉酱不是那种夏威夷人都喜爱吃的温和、中性的食物。人们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她的餐具是不是干净。虽然在日常生活中,夏威夷人的卫生状况糟得一塌糊涂,可制作芋粉酱的时候,他们可是讲究得像个偏执狂。要是有苍蝇落在调酱碗里,他们就会把里面的东西全倒掉。大家悄悄地传说,华人的芋粉酱不干净。更糟的是,玉珍的芋粉酱里还有块状物。

还有更复杂的情形。岛上本已形成的美元货币体系被三种互不相容的硬币体系打破了:十美分等于一美金;八个西班牙雷亚尔也等于一美金;四个英镑先令也等于一美金。先令还可以用凿子砸开,这样一美金还可以等于八个便士。美元毛票和雷亚尔的纸币大小差不多,玉珍尽量收雷亚尔,用美国毛票找钱。夏威夷人哄骗华人说,一张价值十美分的纸币跟一张十二点五美分的雷亚尔等值,于是他们之间经常发生冲突。

满基夫妇做到第五批芋粉酱的时候,门外的白旗已经很久无人问津了。某天,一个肥胖的夏威夷女人悠闲地逛了进来,用手指蘸着紫色的芋粉酱尝了尝。她露出明显的不悦,嘟囔道:“我要三份,半价,用美元角子。”

玉珍没法接受。她的体重只有对方的三分之一,却跳过去推着那女人的后背,把她推到大街上。可那肥胖的夏威夷妇女扇了她几个耳光,轻巧得就像赶走一只苍蝇。后面追上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惹得惠普尔大夫也走到院子里给她下了命令:“不许再卖芋粉酱了。”

满基怒不可遏,他估计这下损失了不少钱,责怪妻子怎么这么笨,连芋粉酱都做不好。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困难。姬家现在积压了好几加仑丑陋的芋粉酱,玉珍命令每个人都必须用它来代替稻米饭。丈夫勇敢地吞下难以下咽的糨糊,哭丧着脸,却发现他的儿子们喜爱芋粉酱胜过稻米。

他把饭碗往桌上一摔,吼道:“到此为止!合同一到期,咱们就回中国。”

“咱们再签五年吧。”玉珍求他。

“不行!”满基大发雷霆,“我儿子居然爱吃芋粉酱,不爱吃米饭,这种日子一天也忍不下去了。他们都不是中国人了。”他做了个手势,叫人倒掉芋粉酱,但玉珍死活也不让。“好吧,五洲姨娘。”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吃掉这碗芋粉酱,但到时候我非得回中国不可。”春发叔在加利福尼亚州赚到了一百万美金的真金白银,然而他这位侄儿在夏威夷显然是难以青出于蓝了。

然而,这场芋粉酱风波到底还是有了转机。玉珍不知疲倦地做着试验。她发现,要是把芋头秆削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再用浓盐水浸泡,桶上面用石块压上密封,最后,茎秆就能腌成咸菜,配上蒸鱼或者猪肉,滋味好极了。这项发明给她的芋头地带来了一笔意外之财。把芋头花当蔬菜卖,叶子当作菠菜,生的球状根茎卖给福特大街上夏威夷人的芋粉酱工厂。她自己留下芋头秆,用盐渍得恰到好处,码在两个篮子里,挑在肩上的扁担里。她光着脚走街串巷,兜售她的中国腌菜。惠普尔大夫看着她从一败涂地到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有天对玉珍说:“姬太太,你还记得那天我说过的那块田吗?“

玉珍的眼睛亮了,惠普尔看到她急不可耐地等着自己说下去,于是不慌不忙地说:“我仔细想了想,那块地不值钱,所以我不想卖给你。”玉珍的脸霎时愁云惨淡,惠普尔为自己的小伎俩感到很不好意思,马上加了一句,“我想送给你,姬太太。”

玉珍那时只有二十二岁,可她却觉得,自己像个活了很久的老太婆.这件事她已经等了好久,现在才刚刚发生。她的杏眼之中含着泪水,两只手紧贴着身体侧边。玉珍心中暗想:“这土地就要归我了,这檀香木之国的肥沃土地。”想到这里,两颗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了下来。她像一位忠贞的妻子那样说:“五洲的爹叫我别想着这里的土地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