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8页)

“还有其他地方疼吗?”医生用稍微低一些的声音问道。

“另外几个脚指头,手指头,还有腿骨外侧都疼。”玉珍用结结巴巴的原住民语言说。

医生表情凝重,一一查看了这些伤口,然后搓着双手,好像要去除晦气似的。玉珍也把这个动作看在眼里,然后她勇敢地问道:“是中国病吗?”

“是的。”医生悄声说。

“哦,老天爷啊,不会的!”满基吓得张大了嘴巴。他在这间阴森森的药房里发起了抖,看上去好像是个挨了父亲打的孩子。

“我该怎么做?”

现在,医生那种天性里的爱心退去了,他铆足了劲儿,装出行家的派头——他其实根本不是行医的,只是个怕吃苦的庄稼汉——他安慰满基:“没什么可怕的,我有一个法子准能治好。”

“真的?”满基恳求着问,“你能治好这种病?”

“当然能!”那郎中笑着安慰他,“我有好几个病人,没有哪个需要去看那些白人大夫的。”然而玉珍一直仔细瞧着这个郎中,看出他在扯谎。她也不藏着掖着,明明白白地说:“五洲他爹,这个男人没有治病的法子。现在咱们全得指望白人大夫。”她丈夫抓住“咱们全得指望”这几个字,听出了妻子话里有话,她是要跟自己患难与共。满基当时便承受不住,哭出声来。

“走吧,”玉珍鼓起勇气,“咱们现在就去找惠普尔大夫。”

易伟垒那位郎中生怕丢了这个似乎钱又多、差事又好的病人,他拦着不让走,郎中用原住民的语言急促地说:“你可是个有地位的原住民,一个体面人,就因为一个愚蠢的客家娘儿们说她比我还懂伯爷麦病,你居然就放弃治好病的希望?老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去跟白人说这事意味着什么?”他描绘出种种可怕的情形,“警察来抓你!码头上的小艇、甲板上的笼子和到那座岛去的航行!先生,你老婆现在怀着孩子呢。咱们就假设是个儿子。这样一来,你就再也见不着你儿子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我这儿可一直都有法子治你的病呢。”

满基当然想过这些最骇人的结局,眼下听见他担惊受怕的事情被一件件摆出来,给他带来了极为沉重的打击,他又一次瘫倒在医生桌旁,嘴里含糊不清地问:“真是伯爷麦病?”

“就是伯爷麦病,”医生的语气冷冰冰的,“中国人得的病。你得了这病,要是不吃我的草药,不出一个月,你的脸就会肿得老大,眼睛里长出一层膜来,手脚都瘦得像鸡爪似的。看看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你这倒霉蛋!”他抓过满基的食指,用一根脏乎乎的针戳了一下,满基竟觉不出疼来。

“你得了伯爷麦病了,老兄,”那江湖骗子不厌其烦地说,看到自己的病人被吓得直抖,便又加上一句,“白人管这叫麻风病。”

“你有把握?”

“随便哪个白人都看得出来,你得的是麻风病,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办吗?用小船上的铁笼子。”

“你能治好我的病吗?”满基恐惧地恳求。

“我治好过很多得伯爷麦病的人。”那郎中答道。

“不行,五洲他爹。”玉珍恳求丈夫,她心里很清楚这郎中是个骗子,然而那郎中也明白,只要再加上一丁点儿压力,满基就会成为他最大的摇钱树,于是他语气强硬地打断了玉珍:“安静点,蠢娘儿们。你丈夫只有这唯一得救的希望,你也要夺去吗?”

这话入情入理,玉珍无话可驳,于是便退到角落里想:“我可怜的、傻乎乎的丈夫。他会把钱白费在这个坏蛋身上,到头来,我们还得躲到那些小山里去。”

于是满基默许了。“我就用你的药。”他说,那滑头的医生说:“这药需要点时间才能见效,但是你得信我能治好你的病。你带来多少钱?”满基吓得糊里糊涂,打开了钱包,给那郎中看了他那寒酸的毛票、先令和雷亚尔,郎中快活地说:“这足够付第一批草药的费用了,你看,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当玉珍往回拿了几个雷亚尔的时候,郎中却把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说:“我多给你们点药材,这样你们就不用马上大老远地跑回易伟垒。”

“那些草药能治好我的病?”满基可怜巴巴地问。

“不用担心。”郎中跟他保证,于是满基拿着用布包好的一捆捆草药,跟着老婆离开了郎中,往家里走去。

他们的夫妻关系发生了变化,刚才去易伟垒的路上,那未曾言说的恐惧让他们心慌意乱,而现在竟成了现实:满基是个麻风病人。法律是残酷的,他得被放逐到一个可怕的麻风岛上去了却残生。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交了厄运,从此翻不过身来,他即将死于人类已知的最恐怖的疾病。他的手指头和脚指头都会瘦得像鸡爪。他的身体会慢慢腐烂,老远就能闻到臭味,像牲畜一样。他的脸会肿胀变厚,长鳞长毛,跟头狮子差不多。他的眼睛会蒙上一层膜,跟白天的猫头鹰一个样。接下来会烂掉鼻子,然后是嘴唇,化脓的伤口会漫过整张脸颊,将它吞掉。到了最后,他的面孔会烂得一塌糊涂,身体奇形怪状,四肢全无,在巨大的痛苦中慢慢死去。他是个麻风病人了。在1870年7月的那个酷热的夏天,拖着长辫子的满基满脑子想的全是这些,他从易伟垒出来,昏头昏脑地往家走,心里悲苦至极。

他的妻子跟他并排,勇敢地走着,把他那受了诅咒的手指头攥在自己的手里保护着。玉珍的想法简单得多:“我会跟他在一起,如果他要躲到山里去,我就跟他一起躲,如果他给捉住了送到麻风岛,那我也一起去。”她在这些简单的想法中得到了安慰,在此后的数月中,她的想法从未有过一分一秒的改变。

玉珍领着吓呆了的丈夫回到惠普尔家的厨房,一丝不苟地按着那郎中说的做。她把那些难闻的中药熬好,让丈夫喝下去。医生用那根脏乎乎的针刺过的地方,玉珍清洗了伤口,用双唇吮吸。然后她安顿满基上床休息,自己去做晚饭,一个人伺候主人家。

“满基不舒服。”她在宽敞的餐厅里解释。

“我用不用去看看?”惠普尔医生问道。

“不用。”她说,“他很快,就好了。”

玉珍得把生病的丈夫藏起来——那江湖郎中的药一点用也没有——防着被外人看见。那一年,很多人得了麻风病,差不多有一百六十多人被小船送到麻风岛,彻底地驱赶,让他们慢慢地死去。起疑心的监视者有的是聪明办法逮住那些麻风病人。有一个男人夸口说:“只要看看麻风病人的眼睛,一准儿能看穿。那里头有一种玻璃似的东西,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