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自濑户内海而来(第3/4页)

“龟次郎,广岛县出去的很多男人都受到了引诱,娶了北方姑娘。很多那样的可怜女人,你见过的。她们连句话都说不好,老是‘zuzu’ 的,直说得你替她们害臊。我可一点儿都看不起那些北方来的姑娘,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北方姑娘能当个好媳妇。我得承认,她们比华人要强些,但强得不多。如果你受到引诱,娶了个北方姑娘,想想胜家的媳妇。‘zuzu,zuzu!’你想娶个那样的姑娘吗?”她轻蔑地问道。

她用筷子把饭粒拨进满是皱纹却强有力的嘴里,继续说:“很多男人也想娶南方姑娘,可是哪个有头有脸的男人真想要个山口县的女人?你心里真的看得起武家的媳妇吗?你想把那样的女人娶回家吗?你想有一天带个那样的女人到我跟前说:‘娘,这是我老婆。’我一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如果你不得不说‘她是山口县人’,你真的心安理得吗?”

这位富有智慧的老太太现在说到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她又吃了口米饭,有了点力气,然后在饭碗里倒上茶,加了点干海带。“我的心都要碎了,”她开口说道,“如果你娶了个北方女人,或者南方女人,但说实话,我能给她们当个了不起的婆婆,你绝不会怨恨我的行为。但有两桩婚事是决不允许发生的,龟次郎。如果你不听,就别进这个家门。不管是村里,还是家里,还是整个广岛县,都不欢迎你。”她沉着脸停下来,朝窗外看去,确保没有人偷听,然后她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娶亲的时候我不在身边,龟次郎,你得请两个最亲近的朋友去查查她的过去。大面儿上的问题你都知道。不能有病,不能是疯子,不能是罪犯,祖先都是本分、强壮的日本人。一定要问问你的参谋:‘她真的不是冲绳人吗?’”她故意停了下来,放下饭碗,指着儿子说,“别把冲绳姑娘带进这个家门。你要是娶了那种女人,你必死无疑。”

她等着这个诅咒钻进儿子的脑袋里,然后又说:“危险之处在于,龟次郎,在广岛县,我们一下就能看出谁是冲绳人。我只要照着她的腰上两寸一看就能分辨出她是不是冲绳人。但在夏威夷,人家告诉我,大伙儿都忘了怎么看了。那边有很多冲绳人,他们的女人设下圈套,专门诱惑本分的日本人。我要是能跟你一起去夏威夷就好了,我能把那些狡猾的冲绳人揪出来。我怕你做不到,龟次郎,你会给家门带来羞耻。”

她又哭起来,吃了口米饭后,她的哭声停了下来,警告的高潮来了:“当然,还有一个问题,是每一个好儿子都得在结婚前调查的,因为儿子不仅要对父母负责,还得对兄弟姐妹负责。龟次郎,我说过,如果你娶了个冲绳姑娘就必死无疑。但如果你娶了个贱民姑娘,那还不如死了呢。”

龟次郎脸上掠过一阵蔑视,这表明他跟母亲一样看不起贱民。他们是日本不可触碰的阶层。在古代,他们负责处理动物尸体,当屠夫和染革工人。他们完全被排除在日本文明之外,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一有机会就会逃到夏威夷这样的避难所。只要沾上一丁点儿贱民血统就会玷污整个家族,就连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远亲也逃不掉。龟次郎不禁颤抖起来。

母亲继续悲悲戚戚地说:“我说我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冲绳人,我能到那儿去保护你。但贱民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聪明得很!他们整天跟魔鬼混在一起,总想让你觉得他们是普通人。他们隐姓埋名,改换营生。我敢肯定他们会流窜到夏威夷去,你又怎么看得出来呢,龟次郎?要是有消息传回广岛县,说你给贱民拐走了,你该怎么办?”

母子俩花了几分钟设想那种恐怖的情形,母亲总结道:“所以,到了该成亲的年龄,龟次郎,我认为你应该娶一个广岛县的姑娘。我并不喜欢广岛县城的姑娘,她们太花哨了,花男人的钱,老想着照相。我见过不少广岛城里的姑娘,虽然我不好意思这么说,有些人看起来还不如一般的山口县姑娘呢。从我见过的看来,很多从广岛县另一边过来的姑娘也不大靠得住。所以,别上当,陌生姑娘告诉你她是广岛县的人。这可能什么都说明不了。

“得小心,开过殡仪馆的家庭不要与他们结亲。尽量躲着点城里的人家。实话告诉你,龟次郎,如果你能从本地周围找个姑娘,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我没怎么考虑阿塔村,因为他们太抠门了。要我说,全日本也找不出比咱们村更好的姑娘了。所以,等结婚的时候一到,就去找个写信先生,让他给我个信,人家给我念了信之后,我就给你找个本地姑娘,相信我,龟次郎,那样做最好不过了。”她故意顿了顿,随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比如说,像洋子小姐那样壮实的姑娘。”龟次郎看着母亲,什么也没说。母亲把那碗米饭吃了个精光。

跟父母告别的时刻到来了。龟次郎让他们放心,说自己绝不会做任何事情让他们丢脸,或者给日本蒙羞。严厉的父亲警告说:“别把冲绳姑娘或者贱民姑娘带回家来。”妈妈又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广岛的道德观,借以提醒龟次郎:“不管你走到哪里,龟次郎,记住你是日本人。要坚强,当个好日本人。永远也不要忘记,总有一天你会回到广岛,全日本最荣耀、最伟大的地方。你要带着荣誉回来,否则就不要回来。”

接着,父亲把他领到一旁,静静地说:“荣耀。做日本人。要坚强。”

从村子出发时,龟次郎在神社旁看见了日渐丰韵的洋子姑娘,他多想丢下抹着眼泪的父母,向她冲过去喊道:“洋子姑娘!我挣了钱一定寄给你!”但他粗壮的双腿没有力量,没法把他带过去。就算他走过去,也说不出话来。正式地说,他们还并不相识呢。那扇黑乎乎的屏风后面发生的所有惊心动魄的事情都不是真实的,因为龟次郎从来没有摘下过蒙面布。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这粗壮结实的小个子男人,垂着的双臂仿佛是两个沉甸甸的木桶。他从神龛旁走过,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他多少感觉到了洋子的安慰。如果他愿意写信给她,她就会回。龟次郎一路上浑身都洋溢着极大的幸福。

头两英里路还属于濑户内海,龟次郎看着眼前不断变幻的群岛全景。碧绿、湛蓝和棕色的岛屿从冰冷的海水里升起,把岛上的松树举到空中。有一座岛屿上,一座显眼的猩红色神社拔地而起,神似很多古老神社的明显标志:鸟神。在其他岛屿上,龟次郎看到染了颜色的石块镶在佛教寺庙的边缘,高高地从海上伸出。那条小路是多么壮观!大海在歌唱。稻田里,成熟的稻穗前后摇摆,被吹拂过内海的风儿轻轻抚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