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马球选手离开后,草场上的灶台被拆除,耐心的矮个子日本园丁们像对待伤员那样悉心修复马球草坪上的每一处伤痕。这时,野人威普就会瘫在他那俯瞰着大海的大宅子里,喝个酩酊大醉。威普喝醉了酒从来不会变得好斗,也不会揍任何人。这个时候,他会远远离开卡帕的妓院,离开那望得见大海的宽阔凉台。他在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子里痛饮,这时候他总是想起祖父的教诲:“姑娘们就像星星,你伸出手去,捏住一个尖角儿。后来月亮在东方升起来,体积巨大,完美无瑕。那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在四十五岁的威普看来,他的月亮显然还未曾升起。不知怎的,他期待遇到那位他能够深爱的女人,就像祖父爱着夏威夷公主妮奥拉妮。他认识几百个女人,但没有一个值得男人全身心地追求和尊敬。那些外表妖艳诱人的,内心却卑鄙;那些忠诚的,却无一例外都乏味得要命。有时候他想,说不定像现在这样最好:认识几个卡帕的好姑娘,等着某个厌倦了丈夫的朋友妻子,要不就是去某个工人营地转转,说不定会有某个劳工家眷想找点刺激。这样的生活并不坏,而且长期看来,肯定要比跟一个轻浮的女人结婚再离婚强。每每想到这里,都会有一束光亮照进威普蜷成一团的小黑屋,那是巨大的月亮从东边的海上升起,在高高的天空中沿着太平洋庄严地划过。那是一座灯塔,它凝视着万事万物,放射出明亮的光辉,将海纳卡伊的草坪照得仿佛是一块银毯。它不厌其烦,细细地探索,把任何一个被麻黄木吞噬的大宅子都找出来。当月亮找到野人威普的时候,威普会缩回双脚,像个孩子似的躲开月亮的光辉,但月光追着他不放,于是他便站起身来,拉开窗帘,迎接那月光。他久久地站在闪闪的光辉之中,聆听着脚下海浪的拍击,月光会循着一定的路线,消失在参差不齐的西边小丘之后。

不可思议的是,每到这时,威普手下的夏威夷人竟能觉察到他的情绪。他们三三两两,手持尤克里里神秘地现身,和着岛屿上某种微妙的调子,随意地拨动琴弦。威普听见他们,喊道:“哎!你们!普普利,你过来!”人们聚在他身边,大家不分主仆。威普会抓起一把尤克里里,弹起祖母教他的某首久已遗忘的歌曲。他成了夏威夷人,伤感惆怅,渴望夜晚的抚慰。他会连续几个小时和手下人唱着歌,一首接着一首。某个庄稼汉会嘟囔:“哎,老板,有没有奥科莱豪酒?”威普便打开一瓶威士忌,瓶子从一个人嘴边传到另一个人嘴边,夏威夷古老的悲叹调子也在继续唱着。东方发白,人们拖着脚步悄悄离去,一次离开一两个人,那个把尤克里里借给威普的人会一直留在那儿,直到他不得不说:“我最好走了,头儿。”就这样,这个漫长的夜晚结束了。

这样的插曲之后,野人威普接下来常常会去看看他的凤梨园。那是一片精心保护的高原,约摸两个网球场大小,坐落在海纳卡伊山谷的高峰上,距离非洲的郁金香花园大约两百码。威普选了一块特殊的田地,施上肥,以促进凤梨的繁殖。威普坚信,在高原的田地上种植这种水果,同时在低地种植甘蔗,这最终会成为夏威夷的命运。只要有人愿意听,威普就急着把他的理论讲给人家听。

“看看!这两种植物是天生一对。甘蔗需要水分,一吨水一磅糖。凤梨则不然。甘蔗在低地生长,凤梨在高地。要是把水抽到山坡上去灌溉甘蔗田,那就没有利润了,在那儿种植凤梨才最合算。如果在低地里种植甘蔗,在高地种植凤梨,成熟的时候榨糖、装罐,两种都能获利不少。

“见鬼,你以为我为何要到考爱岛来?因为这里既有最好的甘蔗地,又有最好的凤梨田。我离开这里之前,一定要掌握一个诀窍,使夏威夷变成世界上最富有的种植园。”

威普只要看着这片集高地旱田和低地水田于一身的风水宝地,他就兴奋异常。但只要瞧见自家的凤梨实验田,他就会狂躁不已。在他的实验田里,有多达十九种不同种类的凤梨苗。“没有一种能值一点见鬼的小钱。”他给访客们看他迄今为止的全部发现。“那个品种的叶子边缘长着凶残的倒刺,如果你要在种满凤梨的田地里摘果子准会被划得遍体鳞伤,那叫伯南布哥凤梨,种出来的所有该死的伯南布哥凤梨你都可以拿走。这个带条纹的是篦叶姬凤梨,看着不错,可惜果实有股臭味。那种怪模怪样的是红凤梨,有三种颜色,我一度对它期望很高,但果实太小。我还有些凤梨长得像老鼠尾巴似的,还有一些看起来像马鞭,还有些像镰刀。只有两种值得一试,危地马拉品种和新几内亚品种,但在咱们这儿都长不好。”

“那就是说,你现在没有值得接着实验的品种?”农学专家们问。

“没错儿。它们都没有商业价值。”

“这么说来,你认为凤梨不适合夏威夷?”

“这个,我可不情愿说这种话。”

“你还有别的想法吗,新品种?”

“也许吧……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找到正好适合这座群岛的品种。”

每次一说到这里,霍克斯沃斯就会变得冥顽不化。如果说他早已不再迷恋任何女人,或者说他绝不屈服于俗世的恋爱,这都没有问题。但他的确对曾经见过的一样东西抱有确定无疑的渴望。1896年,里约热内卢旅馆曾用一种从卡宴进口的凤梨招待过他。第一眼看到这个水桶状的、口感甘美、分量很重的水果,他就知道这个品种应该引进到夏威夷。一开始,他想得很简单,只要找一个农业专家,对他说:“我想要五千株卡宴凤梨苗。”就行了。他本想这么做,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种幸运的凤梨变种生长在圭亚那海岸,那里在法国人的控制之下,法国人对这种植物的前景跟他一样看好。任何一株凤梨苗都无法得到批准带出殖民地。在卡宴港口,出境的行李往往被翻个底朝天。当惠普尔・霍克斯沃斯和妻子秦秦从里约热内卢前往法属圭亚那时,还未到达,当地政府就知道他是一位夏威夷凤梨种植园主,企图将卡宴凤梨苗偷运出去。结果,精明狡诈的法国人给威普奉上了无限量供应的卡宴凤梨,分量重、肥美多汁、香气扑鼻。但他却连一株凤梨苗也没见到。威普随口说,想去种植园看看,天却下起了雨。他想向一个粗俗的官员行贿,索取凤梨苗,可那人却偏偏是个政府密探,安插在那里,就是专等着威普送上门来的。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空手而归。海关官员把他的行李的每一寸都翻了个遍,满脸堆笑地安慰他说:“我们怀疑有人想偷运枪支,提供给恶魔岛的罪犯。”威普也堆起微笑说:“我同意,你们确实得小心点儿。”他没得到任何凤梨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