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3页)

“五洲姨娘!”艾迪用沙哑的声音轻声地说,“您知道答案。咱们的国父!”

“不许作弊!”布雷穆斯泰德不悦地说,“本次考试必须诚实。”

“我没有作弊。”艾迪辩解。

“他什么也没说。”客家话翻译用英语说。

“好了!”布雷穆斯泰德没好气地说,“不许作弊。这个问题是,姬太太,”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嗲声嗲气的,“我们的国父是谁?”翻译又用客家话翻译了一遍,玉珍还是没有回答。香港痛苦万状地瞪着祖母,手指头放在嘴边开合了几下,提示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说话呀。”

对于苍老的玉珍来说,这个动作夸张到令她无法理解。她的一生都在追随别人:最初是英勇神武、头颅被挂在村里台子上的父亲;然后是那看不起自己有一双大脚的原住民丈夫;再接下来是怕她得了麻风病的孩子们;然后是拒不接受包括她在内的一切东方人的美利坚合众国。现在,玉珍要什么有什么,可她却偏偏说不出话来。她听不见人家问的问题,看不清身旁的人,她的一切感觉都麻木了。然而她的内心却体验着某种神圣的感觉,某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正在悄悄溜走,于是她抬起头,带着无声的焦虑看着周围的人。

她看见笑眯眯的布雷穆斯泰德,他已经紧张得快要尿裤子了,巴望着玉珍好歹能说点什么,好让自己出现在随后的镜头里。她看见年轻有为的艾迪正在给她传答案。她看见坚定的香港,香港现在肯定在为自己祈祷,祈祷她能够拯救家族的荣誉。接下来,玉珍越过香港的肩膀,看见一幅蚀刻画,画中人是一位早已死去的英雄,有着坚毅的下巴,戴着三角帽,这时,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客家语翻译最后一次焦急的提问:“姬太太,告诉他,谁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创始人?”仿佛是感情的堤坝打开了闸口,玉珍站起身来,指着乔治・华盛顿的蚀刻画,用尽力气大声说:“是那个人!”

她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阿拉巴马州的州府是蒙哥马利;亚利桑那州是菲尼克斯;阿肯色州是小石头城;加利福尼亚州是萨克拉门托……”

“告诉她够了!”布雷穆斯泰德喊道,“我还没问呢。”

“摄像机不要停。”拍摄导演也大声说。

“你!”香港朝翻译喊道,“接着翻译。”

“立法机构通过法律,”玉珍大声说,“行政机构负责执行,司法机构裁决它们是否违反宪法。”

“够了!”布雷穆斯泰德喊道,“告诉她,别着急。”

“《权利法案》规定人有信仰自由和言论自由,”玉珍接着说,“军队不得搜查我的房屋。任何人不能以粗鲁的方式对待我。”她决心一点不漏地说下去,以防止别人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决定,“国会为两院制,”她固执地说下去,“分别为参议院和众……”

她离开移民局大楼的时候,手里拿着美国公民的身份证明,等在外面的姬家人一片欢腾,她开心地从他们中间走过,跟每个人打着招呼,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回答后,玉珍便知道他们谁是谁了。她把庞大的家族中的成员一一对号入座之后,才觉得他们其实既不是客家人也不是原住民,因为在夏威夷,这些古老的名字已经烟消云散了,所有乘坐“迦太基人”号来到这里的人们都被重新改造成一个新的群体。她想得没错,姬家人甚至不能算作华人:他们是美国人,现在玉珍自己也是美国人了。她站在香港的汽车旁边,口中喃喃道:“有了公民身份,这世道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但这些美好的词语并没有把焦虑的心情从香港的记忆中抹去,当时在测试室,他的五洲姨娘一言不发地呆坐着,像个中国的农村老太太。现在,香港低头看着玉珍的美国公民文件,方才的烦躁又浮现在心头,香港有些性急地说:“哦,五洲姨娘!你拿的这份文件根本不对。”他从她手中拿过那份文件,给她看那上面写着的陌生名字:查玉珍。但是当他把这个名字大声读给她听的时候,玉珍却十分镇静执拗地说:“我告诉那个好心人:‘既然我是美国人,你就得在文件上写上我的真实姓名。’”她一头钻进汽车,俨然一位完成了伟大旅途的小老太太。

入夜,为了公民身份折腾了一天的玉珍疲惫至极,她点燃油灯,脱光衣服,仔细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麻风病症状。手臂上没有肿块;手指完好无损;脸没有变形;双腿干干净净。她舒了口气,把油灯放在地上,好检查自己的一双大脚,天亮时,香港就是在那里发现了玉珍,枯瘦赤裸的尸体只剩了一把骨头,旁边放着一盏噼啪作响的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