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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安雅看到了。那天晚上,当他们离开剧院,前往她家的路上,她提起了这个话题:“她是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个包厢里的女人。”

“那个包厢是青帮老板的。”他如实地说。

“我知道,但我问的是她。”

“她总是和他一起来,我就知道这些。”

人力车夫拉着他们俩,一颠一颠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小跑着。安雅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可他不想说话了,安静了下来,于是她也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一到她家,他们就贴在了一起,飞快地滚到了床上。

平静下来后,安雅转身看着他。他以为她又要提起宋玉花了,可是令他吃惊的是,她是要告诉他,以后他不能上这里来过夜了。她说房东给她下了一道禁令,不许带访客来,“他就是针对你的,”她很抱歉地说,“是因为你来得太勤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这不是你的问题。”他说道,心里盘算着以后他们该上哪里去。

“也许,到你住的地方?”她试探着提议道。

“我觉得不行哎,我刚刚让乐队里的两个小兄弟住到我那里去了,他们还没成年呢。”

她看了他一眼,任何人都看得出,那两个乐手虽然年龄还小,但早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那么,好吧。也许,你应该为我们俩租个房间,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一间小公寓你应该付得起,一个月不会超过七八块钱的。”

没错,他付得起。从那周起,他就开始看房子,最后在黄浦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底楼单间公寓。公寓位于北京路的尽头,对面就是外滩码头,河面清凉的空气透过木百叶窗,在小房间里飘荡。他喜欢这个地方,水边的公寓,让他回想起在外公农庄里的童年时光。他们在他收工后去那里,在午夜的凉爽空气中入睡,在清晨的各种声音中,和这座城市一起醒来,他再回到他自己的住处。这是他最后的一段宁静生活,直到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宋玉花左思右想,不知道把一颗钻石交给组织,以解决组织上经费短缺的燃眉之急,这样做是否妥当。这个举动,如果被杜月笙发现,那么她是必死无疑。当然,只要杜月笙发现她私底下和外界有任何联系,她都是必死无疑,所以,多一层冒险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她的忐忑不安还另有原因,她担忧的是,作为一个进步人士,捐献一颗钻石,是否会显得太浮华了。这可是钻石啊!如果先兑现成银元,或许会更合适,可是,那样的做法会带来更多的危险,只要珠宝商一说出去,杜月笙马上就知道了。

然而,只有捐出这颗钻石,才能表达她的忠诚。这份忠诚,是她愿意表达的,只是过去她苦于无法表达。在遇到组织之前,她的生活是无望的,她的前景是暗淡的,即使到了三十三岁重获自由,她也是一个被遗弃的老女人,没有人还会要她。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生活的目标,有了为之奋斗的目的,这项事业,将她和她的同胞以及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个颗钻石,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她只不过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它,献给组织,就是它最好的去处。

而且,只是其中的一颗而已,另外三颗,她还是藏得好好的。

阵雨停了,她看着马路两边的店铺又打开了木门,旧货店的老板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支起简陋的货架,重新把旧书旧报和一些古玩搬出来,不一会儿,摊子边上聚集了一些戴着宽檐遮阳帽,身着棉布长衫的男人,他们停下来翻阅着那些线装书和古籍旧书。那位写字先生也出来了,这个小城镇出来的落第秀才,这会儿靠着他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顾客。

她为这些男人感到难过,因为她自己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但是,除了给杜月笙做做翻译,别无他用。在赌博输了钱之前,她爸爸可是想把她培养成为一个现代女性的。他为她的哥哥请来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要她也在一边听着。后来,哥哥得了肺炎死了,爸爸伤心欲绝,继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大女儿身上,他的小玉花,冰清玉洁的花朵。这一个很传统又很乡土的名字,她从来都不喜欢。可是,她是个乖女儿,她不仅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听从爸爸的吩咐,认真念书,讨得爸爸欢心。那时候,她才八九岁,她已经能感觉到要为这个家庭挑起重负,不辜负爸爸对她的期望。那时候,她的妹妹们还都是幼儿,她所有的时间都和家庭教师在一起。

然而,妈妈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从那时起,她爸爸开始夜里出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惨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家里的古玩一件件地不见了,先是一只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百花纹碗,后来是一只乾隆年间的白玉香炉,还有一只成化年间的青花龙饰瓷盘,最后,爸爸把手伸向了她妈妈遗留下来的翡翠手镯。那些早上,他口袋里揣着现金,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些毫无用处的抵押品。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孩子,没有她说话的地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办法。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那天他的手气一塌糊涂,于是,祖上传下来的宅第以及周边的地都被他输掉了。

就在那时候,他乞求她,毫无羞耻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爸,不要这样,”她惊叫道,“快起来。”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宁愿去回想那清幽的庭院,用人们手里端着水盆手巾,穿过那个圆洞门进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来,离去时,布纳鞋底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拖着。这样的记忆,才是她允许存在于脑海里的。

她根本不想回到她以前的那个家,他们把她给卖了,再也没有理会过她。无可怀疑,那是因为羞耻吧。宋家在当地可是显赫世家,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女孩,是要嫁到好人家的。当她消失在乡人的眼前时,他们家就是这样讲故事的,没有人不相信宋玉花远嫁到富贵人家了。

她生下来就是一个工具,就像任何一个农民,或者一个工人,她的用处就是被使用。因此,在她的心里,她感谢共产党,是共产党拯救了她,给了她一个为之奋斗的使命,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她的信念将她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他们将她的命运和这个城市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听人说,上海街头的每个转弯,都有一千个灵魂,是的,当她穿行在这些大街小巷时,她就感觉穿行在人的海洋之中。那些母亲、父亲、孩子,那些店员、用人、劳工,她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那么统一,如同来自于同一个器官,她能感觉得到那呼吸的起伏,感觉得到那思维的波动。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人民的概念,这缓缓律动的城市蜂巢,就是她为之献身的真正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