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第2/4页)

但是教皇的职责却是另一回事。首先,他要壮大圣母教会,把天主基督的福音传播到世界的所有角落——还有,更重要的是,他要穿越广袤的时间,把上帝的威名远播到未来。人类最大的灾难莫过于听不见天主的声音。

对于这一职责,他的儿子切萨雷完全能够胜任。虽然他不再是红衣主教,但他无疑能辅助自己统一各教皇国,因为他是一名杰出的军事战略家,而且还忠贞爱国。现在唯一一个问题是,他的品性能否足以抵抗权力的诱惑?他可懂得怜悯?如果不懂,他也许能拯救许多人的性命,却要丢掉自己的性命。这让亚历山大很是困扰。

可眼下,还有其他事项必须做出决定。公务的细节、烦琐的行政裁定。今天就有三项,其中仅有一项让他的确感觉为难。他必须要判决他的总务秘书普拉迪尼到底是生是死,普拉迪尼被宣判犯下了贩卖教皇令的重罪。其次,他必须要决定某个名门大户的成员是否能被正式宣布为教会的圣徒。最后,第三件事情需要跟儿子和杜阿尔特一起商讨,审查攻战计划和他专门划拨用于战役的款项,准备展开新一轮战役以统一教皇国。

亚历山大穿得非常正式,但样式简单——作为教皇,是他裁定别人是否让他觉得欢喜,而无须博取别人的喜欢。他的白色长袍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用红色丝绸做了衬里,头上戴着一顶轻便的亚麻布法冠。手上也只戴了教皇御戒——圣彼得戒指,供人亲吻。再无其他。

今天,为了证明即将实施的行动顺天应时,他要展示教会慈悲好善的一面。为此,他专门选了接待室,室内四壁都装饰着圣母玛利亚为所有罪徒说情的画像。

他叫来切萨雷坐在他的身边,他意识到有必要教切萨雷学会仁慈行事,这是一种美德。

他的第一大总管——斯替瑞・普拉迪尼二十年来是他最忠心耿耿的仆人,却被人发现伪造教皇令。切萨雷对他非常熟悉,因为切萨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为教廷效力了。

他坐在囚犯轮椅上被推进了接待室——那是张软垫座椅,他被用锁链牢牢缚在上面,全身上下盖着些衣服,为了不让眼前的严刑酷法伤及教皇尊贵的双眼。

亚历山大立即命人将其手臂上的锁链卸下,并命人给他一杯葡萄酒。普拉迪尼想要开口说话,可是喉咙嘶哑,说不出话来。

教皇开口了。他满怀怜悯地说:“普拉迪尼,你被宣判有罪,如今已被判决了。你忠心耿耿为我服务了这么多年,然而我现在却帮不上你。你乞求我能听听你的心声,这我不能拒绝。好,那你就说吧。”

斯替瑞・普拉迪尼是一名典型的刀笔之吏。他的眼睛因为长期阅读而有些斜视,他的脸皮肤松弛,表明他从未从事过狩猎活动或是穿戴过盔甲。他的身体纤瘦,只占据了椅子上小小的一块儿地方。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

他说:“教皇陛下,可怜可怜我的妻儿吧。不要让他们因为我的罪孽而受苦。”

亚历山大说:“我会关照他们不伤害你的妻儿。好,你是不是交代了你所有的共案犯了?”他希望普拉迪尼能说出一个他尤其不喜欢的红衣主教的名字。

普拉迪尼说:“是的,都交代清楚了,教皇陛下。我为自己的罪行感到后悔,我以圣母的名义乞求您饶恕我,留下我的性命,让我照顾我的家人。”

亚历山大仔细考虑着他的请求。饶恕他将助长其他人对教皇信任的冒犯。可他又感到遗憾。有多少个早晨,他向普拉迪尼口授文书,相互说着玩笑话,委托他打听孩子们的健康状况。这个人曾经是一名极好的秘书,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

“你的俸禄非常优厚了,为什么还要犯下如此罪行呢?”教皇问道。

普拉迪尼双手抱着头,因为痛苦哽咽而全身颤抖:“都是因为我的儿子们,我的儿子啊。他们太年轻、太狂妄了,没有办法,我只有替他们偿还债务。我必须让他们感到父亲的亲近。我必须让他们重新虔诚地敬奉天主。”

亚历山大向切萨雷望去,可他依旧面无表情。无论如何,普拉迪尼的回答非常聪明。教皇对他自己孩子的怜爱罗马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普拉迪尼触动了他的内心。

明亮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在亚历山大身上。站在四周布满垂怜的圣母玛利亚画像的接待室中间,亚历山大觉得他的职责压倒了一切。就是今天,眼前这个人将在公共广场的绞刑架上被处以绞刑,从此将全然不知世间一切哀乐,留下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肝肠寸断。当然,即便他宽恕眼前的普拉迪尼,那三个同案犯也必须死。把他也一并杀了,是否才合理公正?

亚历山大从头上取下他的亚麻布法冠,法冠虽然很轻,可他再也不能承受它的重量了。他命卫兵为囚犯松绑,扶他站起来。他看到普拉迪尼变了形的身体,他的肩膀因为在拷问台上的严酷刑罚而扭曲。

不仅仅是为眼前这一个罪徒而触目伤怀,更是为这世界本身既有的全部罪恶而痛心疾首,他站了起来,拥抱普拉迪尼。“慈悲的圣母已经向我显灵了。你不会死。我宽恕你。但是你必须离开罗马,离开你的家人。你必须在远离罗马的修道院内度过余生,你要全身心地敬奉天主,获得他的宽恕。”

他轻轻地将普拉迪尼推回座椅,挥手示意手下将他带走。这样便皆大欢喜了。教皇对他的赦免将无人知晓,而其他同案犯将被执行绞刑,这样既保全了教廷的威严,又践行了上帝的仁慈。

突然,他内心感受到一种从前罕有的喜悦——这喜悦不管是他的孩子、他心爱的女人还是他为十字军东征备下的金库,都不曾给过他。他感觉他对天主基督的信仰如此纯粹,以至所有的壮丽仪式、所有的权力威严都消失不见,他觉得他好似就是那光明。待这感觉慢慢退去,他心里想,不知道儿子切萨雷是否可以感受到怜悯给人心头带来的这种喜悦。

下一位请愿人跟第一位截然不同,亚历山大内心思忖着,他必须要心明眼亮,决不松口。他不会妥协让步,决不能松懈。这位请愿人别想让他心生一丝怜悯。他把法冠重新戴回头顶。

“我要在这个接待室等着吗?”切萨雷问,但是教皇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

“你会发现这事儿很有意思的。”他说。

亚历山大为这个请愿人挑选了另一间接待室,这间屋子可没有前一间那么慈悲满怀了。接待室四壁都画着戎装打扮的教皇的画像,教皇挥舞着剑和圣水痛击教廷的仇敌。有的画着圣徒们被异教徒斩首,有的画着耶稣基督头戴荆棘冠冕被钉在十字架上,背景尽是喷涂得鲜亮血红的厅殿。这里是殉道士厅,用来接待第二名请愿人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