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受命回国(第2/8页)

查理确实提出过调动申请。那三位提出反抗的传教士获准在日本创立新的监理会布道团,以便脱离林乐知的控制,但查理的申请没有获得批准。

查理的第一个布道任务被安排在上海远郊的吴淞。黄浦江从那里汇入长江,黄褐色的江水与天空浑然一体,一眼望不到边。那里地势低洼,土地平坦,长长的沙堤一直延伸到母亲河中。那里乡下的民居大都是土坯和灰泥建成的平房,院墙摇摇欲坠,鸡鸭四处乱飞,肥沃的黑土地四周是满是鱼儿的小水塘。查理将在这个地方开始他的第一次任务,向那些早已成为虔诚的监理会教徒的中国会众布道。

同时,查理还在教会学校给教友们的孩子上课。这些学生都是些无法无天的乡巴佬,喜欢捉弄老师。据其中一位名叫胡适(后来就读于康奈尔大学,最终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的学生回忆,查理走上讲台的一刹那,他那方形的身材、剪短的头发以及典型的南方人的长相立即引起了一阵窃笑。等到嘈杂声平静下来,查理才拿出课本,开始上课。学生们立刻安静下来,这并非是因为查理课讲得好,而是大家强烈得感觉到查理跟他们一样,也是一个中国人。查理并非官派出国,也未得到传教士资助,而是凭一己之力去了美国。当在美华人普遍遭受屈辱的时候,查理却自己闯出了一条路。一眼便知,他来自农村。那些一辈子光着脚丫在稻田里干活的农民,如果让他们像鸭蹼一样张开脚趾,就能看到脚趾缝里的泥巴。像他们一样,查理的脚趾缝里依然残留着泥巴。林乐知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平凡的出身,而这却成了查理最能吸引学生们的地方。他成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消息越传越广,他班上的学生人数也翻了一番,从原来的12个增加到了24个。

然而,在大街上的那些人眼里,查理却显得滑稽可笑。他的一口海南方言没人听得懂。把他当成外国人也许更好一些,在课堂上他也不得不讲英语,因为这是他和学生之间唯一共通的语言。别人都穿着黑布长衫,褪色蓝的裤子和上衣,梳着发辫,而查理却穿着洋鬼子的西装,头发剪短,梳着西方人的发型,用发油把头发抹得油光滑亮。他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而是像西方人那样率真活泼。他周围的人都是高挑身材,他却又矮又胖。孩子们在大街上遇到他,都喊他“洋鬼子”,大人们则喊他“小矮子”。他甚至不喜欢中式饭菜,而偏爱火腿排骨、红眼肉汁和碎玉米粥。

林乐知决定剥去查理这种美国人的外表。他要求查理先学会说上海话。他的上海话老师是位非常有名的人物,教名为查理·马歇尔。马歇尔很小的时候就去了美国,在那里待了14年,给一位名叫凯利的监理会传教士当仆人。美国南北战争期间,马歇尔跟随主人一起加入了南方邦联军,跟其他军官带领的黑奴住在一起。受这些黑奴的影响,马歇尔的英语也带有浓重的南方乡下口音,说话也都是南方人喜欢的用词。

查理·马歇尔给宋查理上课时,经常从讲课变成争论如何用准确对等的英语来表达汉语词汇。受过高等教育的宋查理难免会不时地纠正老师的英语错误。有一次,这两位传教士带出来的教会兄弟又因为争论一个小错误而哄堂大笑,但到最后,马歇尔却突然变了脸。“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他勃然大怒,“你为什么总拿北方佬的话来堵我?我学英语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滚开,离我远点儿!”

此外,查理还需要重新学习一下中国社交礼仪。一个星期日,他在教堂看到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士羞涩地瞥了他一眼,便决定像在纳什维尔和达勒姆时那样,过去自我介绍一下。但他忘了一点:有身份的中国人,无论男孩女孩,在结婚之前从不约会,有的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中国人参加上海的外国人组织的社交场合时,也会对旧有的道德准则采取折中态度。但是,当涉及自己的女儿时,中国人还是会坚守原有的道德底线。到了结婚年龄的女子进出教堂,都要有近亲家属陪伴左右。

查理打听到这个女孩是位于上海西区南翔的一所教会学校的老师。该校校长就是以严厉著称的雷金贞[2]小姐,她是第一个来华的监理会女传教士。她于1878年到达中国,查理就是在那一年离开了东印度群岛前往波士顿。雷金贞治校,除了采用东西方社会中最为严厉的道德规范之外,自己还另创了一些。

不明就里的查理来到了南翔,礼貌地询问雷金贞小姐,自己是否可以拜访那位漂亮的女教师。大惊失色的雷金贞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并把他赶了出去。她把那位年轻女教师锁到房间里,直到查理离开了学校,才放她出来。

不过,另一件事却让查理感到非常高兴,也让他更有自信:林乐知后来终于同意他回家看望父母了。在给索思盖特一家的信中,查理写道,他乘着轮船回到海南,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直接来到了自家门口,刚开始他的父母都没认出他来,随后便是整个家族的大聚会。年事已高的韩老伯是当地潮州帮的老大,查理的大哥也已接掌他们家族在东南亚一带的贸易网。查理虽然身处北方,但潮州帮在上海公共租界有强大的势力,查理的家族可以借此给予其很多有用的人脉关系。查理对索思盖特一家人说,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林乐知博士根本就没有把他6年前给父亲的信转寄出去。

在吴淞进行了6个月的语言训练之后,查理被派往地处内陆的昆山担任巡回牧师。昆山是个水乡,地处通往苏州的要道。经过长江几个世纪的淤积,这里的农田都是肥沃的黑土。黄绿相间、瓜果遍地的田野里,垫高的小路纵横交错,身穿蓝色布衣的农民跪在地里劳作。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农产品兵工厂。白色的大萝卜和浑身条纹的西瓜像炮弹一样整齐地堆放在水渠两边。高高搭起的架子上,挂满了像手榴弹一样的笋瓜和子弹带似的青豆角。架子下面,成群的鸭子像士兵一样在围栏里走来走去。

昆山是个老城市,城外有约4英里长的城墙,城里住的都是衣衫褴褛的穷苦人,总人口约有30万。这里除了以查理为代表的监理会布道团外,还有一个南浸礼会布道团和一个法国天主教布道团。每个布道团的信众都不多,因为城里的大部分居民都信仰佛教、道教或伊斯兰教。

靠自己微薄的薪水,查理租了一栋很小的民房。这是一段正式觉醒的时期。他发现无论中国人还是西方人都不喜欢他,对他避而远之。喜欢交往而又天生幽默的农民对陌生人则是充满戒心。跟他们比,查理显得不伦不类,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查理发现,他在昆山显得更惹眼,因为那里的人思想保守,除了从远处见过西方人,或者在茶馆听说过一些关于西方人的暴行之外,他们对西方人几乎一无所知。白种人传教士也不想带上他,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查理不是他们潜在的信徒,而是他们事业上的竞争者。为了能更好地融入居民当中,查理脱下了美式服装,换上中式长袍,头上还扣上了一顶瓜皮小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