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余韵(一)

“是常思!”

“六军都虞侯常思!”

“陛下的结义兄弟,牢城指挥使,六军都虞侯常思常克功!”

“……”

即便再孤陋寡闻,看到那面骄傲的战旗,再看看自家上司李洪濡那失魂落魄的窝囊模样,众“匪徒”们也知道,外边来的人到底是谁了。刹那间,一个个惊得面如土色,纷纷挪动脚步缓缓向墙根儿底下缩。尽管距离常婉淑和宁彦章两人只有咫尺之遥,却再也鼓不起勇气发动任何攻击。

“还不放下兵器出来领死,等着老子进去捉你么?”正惶恐的不安间,耳畔却又传来一声断喝。前六军都虞侯常思甩鞍下马,大步向前。又宽又胖的身体宛若一块移动着的岩石,随时可以将挡在面前的一切碾成齑粉。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兵器落地声瞬间响成了一片。强抢别人的女儿,却被做父亲的抓了这正着,众“匪徒”们无论有谁在背后撑腰,都无法不觉得亏心。更何况,常思此番还带着数百精锐骑兵同来,而他们这伙人,在汉军当中顶多只能算是三流?

“末将,衙内亲军左厢殿后军步将李洪濡,参见都虞侯!”猛然间福灵心至,李洪濡“噗通”一声跪下去,大声自报家门。

“呼啦啦”道观内外,还活着的匪徒们刹那间跪倒了一整片。谁都知道,继续挣扎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是常思的对手。而劫持常家二小姐做人质这招,恐怕也很难行得通。如今之际,大伙能不能活着离开,就看常思肯不肯给二皇子和几个国舅颜面了。毕竟,衙内亲军殿后军这个番号,一报出来就等同于直接告诉了常思,这场“冲突”的幕后指使者到底是谁!

“衙内亲军?放屁,衙内亲军的番号早取消了。陛下入汴在即,御林军数日前就渡过了黄河。眼下在河东境内,哪还有什么衙内亲军?!”没想到李洪濡招认得这么快,常思顿时有些措手不及。眉头猛然竖起,圆圆的脸上乌云翻滚。“你好好想想,到底说不说实话?老夫再给你一刻钟时间!时间一过,休怪老夫辣手无情!孽障,你还不给老子滚出来!”

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冲李洪濡说的。常婉莹听在耳朵里,猛然打了个哆嗦,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全然没有先前那种直面死亡亦无所畏惧的傲然模样。只见她猛地丢下宝剑,先是向前跑了几步,双腿在迈过道观大门的瞬间,却又迟疑着停下,回头看着宁彦章,满脸不舍。

常思见此,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抬手指了指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宁彦章,大声命令,“姓石的,你莫自作多情!老子今天是来救自己的女儿,却不是来救你!”

“阿爷——!”常婉莹闻听,脸色变得愈发惨然。踉跄几步冲到自己父亲面前,哭泣着说道:“您,您终于来了。我,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常思被哭得顿时心脏发软,旋即用力挥动胳膊,将常婉莹的手臂甩在一边,“你少来这套!”咬着牙不去看女儿的眼睛,他继续低声咆哮,“从小到大,哪次闯完了祸,你不是这般模样?我原本还以为长大了你就会有所收敛,却没想到,长大之后,你居然连杨重贵也敢去招惹!你,你莫非就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么?”

骂着骂着,终究觉得心疼。扭过头,冲着刚刚策马赶过来的常婉淑大声喝令,“还不带你妹妹离开?愣头愣脑,像块榆木疙瘩脑般看什么热闹?都是你这个当姐姐的带的好头!拉她下去,先关到马车里。等到了潞州,老子再跟你们;两个仔细算这笔账!”

“这,这怎么又算到我头上了?”常婉淑无端受了池鱼之殃,嘟囔着跳下坐骑,上前拉住自家妹妹一只胳膊,“走吧,他正在气头上,不会跟任何人讲理。你先跟我下去躲一躲,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常思手按刀柄,虎目圆睁。他奈何得了百战老将,却偏偏拿自家这个大女儿毫无办法。打,当着女婿和这么多将士的面儿,显然有些过于严苛。但不打常婉淑一顿,肚子里的一团邪火却根本找不到地方发泄。

“瓦岗宁彦章,见过常将军。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将军有用得到晚辈的地方,风里火里,绝不敢辞!”偏偏有人唯恐他肚子里那团火烧得不够旺,不早不晚走上前,躬身施礼。

“你叫啥?你再说一遍,你到底是谁?”常思立刻找到了焚烧目标,转过头,大声追问。

“瓦岗宁彦章,在此拜谢常将军救命大恩!”宁彦章退开半步,再度长揖及地。

他原本就长得白白净净,最近半个月又一直在道观中修养,因此看上去更加富态雍容。而常思自己,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大胖子。两个胖子隔着四尺远相向而立,看在外人眼里,竟是罕见地相得益彰。

然而,常思却没有因为小肥跟自己体态隐约相似,而对此人假以辞色。摆了摆手,冷冷地转身,“宁彦章是么?你且跟老夫来!有些话,老夫必须跟你当面交代清楚!”

“遵命!”宁彦章微微一愣,随即不卑不亢地回应。迈开双腿,缓缓跟在了常思身后。

一步,两步,三步,最初还有些紧张,数步之后,竟缓缓将腰杆挺了个笔直。

“阿爷——!”常婉莹追上前,大声阻拦,“不关他的事儿!他脑袋受了伤,以前所有事情都记不得了,他……”

她的胳膊再度被常婉淑拉住,身体被扯得踉踉跄跄。正挣扎着准备再替爱侣说上几句,却看到宁彦章将头转了过来,满脸坦然,“你别急,我自己能应付得来。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先前答应你的那些,将来拿什么去兑现?!”

“走吧,走吧,阿爷正在火头上。你说得越多,越是火上浇油!”常婉淑也将嘴巴俯在自家妹子耳畔,低声开解。

“那你,你自己小心!”常婉莹挣扎了两下,终究没自家姐姐力气大。抬起泪眼眼看了看宁彦章,用极低的声音叮嘱,“别跟他硬顶。他那个人,气头上跟谁都不讲道理。等气消了,我再跟你一道想办法!”

“嗯!”宁彦章笑着点头,加快脚步,追向常思。

这个女子愿意跟自己面对全天下的人,包括她自己的父亲。这个女子愿意跟自己生死与共。自家父母不在,请不起三媒,下不了六聘。但无论如何,却不能让他为了自己跟家人闹翻。所以常思讲理也罢,不讲理也好,自己都只能独自去面对。反正,反正全天下的女婿,都少不了要过老岳父这关!

听自家女儿胳膊肘全都拐向了外边,常思心中的邪火越烧越旺。用眼睛瞪开上前试图替自己提供保护的亲兵,用大脚踹开凑过来试图缓解气氛的幕僚。像一头下山的老熊般,一步步远离道观,一步步,将脚下的地面踩得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