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抉择(一)

“常克功血洗潞州,将团练营将佐斩杀二十余人,潞南堡主、寨主同日被杀者不计其数!”

“常克功血洗潞州,将团练使方峥以下将佐斩杀近半儿,将不肯听话的堡主寨主全都枭首示众!”

“常克功血洗潞州,将团练使以下将佐尽数斩首,吞并地方兵马。并杀尽浊漳水两岸堡祝寨主!”

“常克功血洗潞州,将刺史、团练使等文武官员尽数杀死,并将浊清两道漳水沿岸的堡寨屠戮一空。”

“常克功血洗潞泽两州……”

“……”

不知道哪位天才的白痴曾经说过,谣言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夏末秋初,关于泽潞节度使常思血洗清浊漳水两岸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这些谣言明显经不起推敲,并且潞泽两州,也没有成规模的百姓逃难事件发生,传播者依旧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将其以更快的速度四下扩散,并且不断往里边添油加醋。

如果换做以往,当谣言传播到一定程度,朝廷方面肯定要做出反应。各地手握重兵的诸侯们,也会从中寻找机遇,蠢蠢欲动。而这一次,无论朝廷中常思的那些政敌,还是地方上的各路诸侯,居然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甚至,对此不屑一顾!

并非他们失察,事实上,能位列朝堂和高官和坐拥一方的诸侯,鼻子个个都比猎狗还灵。而是,此时此刻,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的目光。那就是,邺城附近的平叛之战!

说是平叛,事实上,杜重威从没答应接受过刘知远的统治。并且直到现在,杜重威头上依旧顶着大辽先帝耶律德光所赐给的太傅、邺都留守等若干显赫官职。从燕云赶来助战的赵延寿,张琏、刘鐸等辈,也都是辽国的南面官,个个位高权重。(注1)

所以从某种程度而言,邺城之战,如今已经变成了新建立的刘氏大汉与去年刚刚改国号为大辽的契丹之间的国战。只是如今大辽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刚死没多久,国内政局不太安稳。所以暂时才派出一群汉奸走狗替他们打头阵罢了。

反正,赵延寿,张琏、刘鐸等汉奸走狗们,实力并不算差,在辽国地位也相当于一方诸侯。如果他们侥幸打赢了,大辽国的铁骑自然就可以顺理成章再度进入中原,肆意去打草谷。如果他们不幸战败,死的也都是幽燕汉儿,相当于借助刘知远的手,替大辽国消除了若干隐患,对耶律家族的统治,同样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对于大汉来说,这一战却只能赢不能输。若胜,滹沱河以南故土尽可收复,甚至兵发燕云,也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梦。若败,丢得就不止是相州和邺都,刚刚被压伏的那些地方诸侯,势必纷纷倒戈。洛阳、汴梁、乃至老巢太原,恐怕也要转眼易手。

不能完全怪诸侯们品行恶劣。此乃乱世,强者为尊。而刘知远的大汉,却远没强大到让人生不起野心的地步。虽然数月之前汉军南下汴梁之际,一路上也曾势如破竹。但是,在很多地方诸侯眼里,那一仗都是汉军白捡了个大便宜。辽国,包括辽国的汉官汉将,都因为老皇帝耶律德光病危,而人心惶惶,主动放弃了汴梁和大半个中原。

如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虽然辽国的朝廷内部依旧有余震不断,但皇位已经确定由老皇帝的侄儿耶律阮来坐。最大的逆贼,老皇帝耶律德光的亲弟弟耶律李胡,已经成了阶下囚。北面官体系的几个重要位置,都确定了人选。南面官体系里头,赵延寿为首的汉人,也都捞到了足够的好处,个个心满意足。若是汉军不能速战速决,在邺都城下打出威风,万一战事胶着,一直拖延到契丹人把内部问题彻底梳理完毕,再度以倾国之力南征,恐怕等待着刘知远的,就又是与当年石重贵一样的灭顶之灾。

“唉,这个刘鹞子,简直是浪得虚名!”许州,祁国公府,后唐太祖李克用的养孙,秦王李存审之第四个儿子,大晋、大辽、大汉三国同平章事符彦卿两眼望着墙上的舆图,忧心忡忡。(注2)

因为辽国和新建立的汉国竞相拉拢,符家的细作打着经商的名义,可以在中原塞外各地都畅通无阻。所以,符彦卿这个旁观者,掌握到的军情详细程度,已经超过的全天下的诸侯。甚至,连眼下交战双方主帅手头上的情报,都未必如他详尽。以至于他越看心里头越着急,越看整个人就越是坐立不安。甚至恨不得现在就现身于战场之上,给双方的主帅当面上一课。

刘知远明显是越活越倒退了,这厮手里握着郭家雀、慕容野牛和高麒麟三员绝世名将,居然不知道如何去用。明明是对手送上门来的围城打援机会,让他硬生生弄成了分兵拒战,两不相顾。结果非但邺都城迟迟难以攻破,跟赵延寿这等废物的必胜之战,也熬成了一锅糊涂粥。

而那杜重威,也真够败兴的。想当年此人在大晋高祖帐下,击张从宾,败范延光,讨安重荣叛,模样是何等的威风?如今援兵距离邺都只有区区三十里远,他竟然龟缩在城内,不敢杀出去迎接。只是一味地坚守,坚守,再坚守。须知城是死的不会挪窝,人却是活的。与赵延寿合兵一处,他就可以从容进退,牢牢把握住战场上的主动权。甚至可以不耗费太多兵卒,就逼着刘鹞子铩羽而归。然后,是重新夺回邺都,还是乘胜追过黄河,都可以随心所欲。哪用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困在孤城里死撑苦捱?

“啪!”长时间未剪的烛花忽然爆裂,将他孤独的身影印在雪白的墙壁上,忽长忽短。新纳未久的美妾吓了一跳,赶紧从窗口下小跑着冲过来,抓着一把剪子试图将功补过。自家老爷最近心情不好,所以她伺候茶水时不敢靠得太近。可若因为胆小而引起了火灾,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活活打死填沟渠都是轻的,弄不好连刚刚发达起来的家人,都得再度被扫落尘埃。

然而,她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符彦卿这种沙场老将。剪子还没等递到烛花上,手腕已经被一把“铁钳”夹住,整个人瞬间飞了起来,腾云驾雾。随即,耳畔才听到一个响亮的“滚子”,“呯”地一下,撞在门框上头破血流。

“大人!”数名当值的亲兵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变故,飞身扑进来护驾。迎面看到的,却是一串迅速放大的脚影。“噗通!”“噗通!”“噗通!”,最先冲进屋子里的几个人,接二连三地飞出,摔得七晕八素。冲在后面几个,则愣在了门口台阶上,进退不能。

屋子里没有刺客,只有一个暴怒的祁国公。如同一头受了伤的苍狼,老将军须发张扬,迈动步子在灯光下快速徘徊,“滚出去,老夫要你们多管闲事了?若是有刺客能走入这间屋子,老夫早就死了一百回了,岂能从容活到现在?滚,都给我滚的远远的,没老夫命令,都不准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