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传说(三)

“你说什么?”呼延琮向前大步紧逼,双手握成拳头,咬牙切齿。

懈怠这个词,从字面上理解并不算重。然而放在绿林道上,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指控。在这诸侯杀皇帝如杀鸡的年代,上司和下属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牢不可破的忠诚。信奉实力为尊绿林道上,尤其如此。一名大当家精神上出现了懈怠,则说明他已经不适合再带领弟兄们东征西讨。那么,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主动让贤,否则,早晚有一天会被人从金交椅上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一狼死,一狼立。所谓实力为尊,就是赤裸裸的狼群法则。当旧的狼王露出疲态,无论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就会被挑战者咬断喉咙。新的狼王站在旧狼王的尸体上,接收它曾经拥有的一切。狼群中的母狼和小狼都绝对不会想什么替先王复仇,它们会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

“你懈怠了,你就是懈怠了,你自己没意识到,或者不想承认!”被呼延琮逼得连连后退,七当家焦宝贵却坚决不肯改口,“自从那场大病之后,你就失去了进取之心。遇到常思和刘崇,你只会躲,却不敢带着大伙拼命。如今被三个骗子欺负上门,你依旧想着静观其变,而不是立刻带人冲下山去,将他们碎尸万段!大哥,咱们绿林道,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勾当,几时求过十拿九稳?大哥,作为兄弟,你让我带队爬城墙,我二话都不会说。可你让我跟你一起蹲在山里头混吃等死,大哥,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唯恐下一刻就被呼延琮活活打死,焦宝贵扯开嗓子,一口气说了个痛快。随即,背靠着柱子,把两眼一闭,等着迎接霹雳万钧。

然而,意料中拳头,却迟迟未曾落在他身上。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他看见大当家呼延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瘫坐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把金交椅上,双目紧闭,身影如同一棵被风吹雨打了许多年的老树根般孤独。

“大哥——”焦宝贵立刻觉得心里好生不落忍,向前蹭了蹭,低声呼唤。

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刚才说得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太行山好,都是为了大当家呼延琮好。他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也不认为别人坐在呼延琮的位置上,会干得比呼延琮更为出色。然而,他却无法容忍呼延琮继续懈怠下去,无法容忍呼延琮将曾经辉煌一时的太行山七十二联寨,一步步带入绝地。

“老七,你说得对!”短短几个呼吸,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呼延琮抬起右手,轻轻前挥,“正因为是自家兄弟,你才跟我说这些。别人未必没看出来,但是,别人却没你这份勇气,或者心里已经做好了换大当家的准备。”

“还没那么严重,至少,还没人私下联络过我!”唯恐将呼延琮打击得太狠,焦宝贵摇了摇头,低声安慰。“今天即便你不逼我,我也会想办法给你示个警。大哥,你现在重新振作,还来得及!”

“振作?嗤——!我为何要振作?”呼延琮抬头看了他一眼,鼻孔中冷气狂喷。“老七,你以为我真是因为吃了几场败仗,就被打断了脊梁骨?那你也太小瞧哥哥我了!我现在做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不是因为前一段时间接连吃了几场败仗。而是我不想再做这个大当家了!你说得对,我懈怠了。我干够了!”

“大哥,你,你这话什么意思?”焦宝贵闻听此言,吓得又是一哆嗦,抬起手,本能地就去抹呼延琮的额头。

掌心处,却被呼延琮用手指关节轻轻顶住。“我没发烧,老七,我现在清醒得很。我不想干了,这条路,我看不到尽头。我和你生下来就子承父业做绿林好汉,我不想,咱们的下一代,赞哥和颂哥他们,还有他们这些孩子,也世世代代当山贼!”

“大哥,你这话,这话太深奥了!咱们,咱们爷娘,还有咱们自己这辈子,不就这么过来的么?有什么不好!”感觉道掌心处的重压,焦宝贵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呼延琮,满脸困惑。

呼延琮的儿子呼延赞和他的儿子焦士颂,还有其他几位寨主的儿子,如今都用了假名在山外读书历练。无论是学问,还是武艺,都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按照他们这些老一辈人的习俗,孩子们学艺大成之后,便要回山接受父辈们的衣钵。就如当年的呼延琮和焦宝贵,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又传来呼延琮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的确,咱们祖父那辈儿就混绿林,到咱们已经是第三代绿林好汉了,颂哥和赞哥他们做第四代,也说得过去。可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当年河北、山西几乎无日不战,咱们太行山附近,反倒成了世外桃源。咱们自己相当于一个地方官府,凡是靠近山区的堡寨,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都会找咱们出头。有官兵来犯,百姓们通常也都跟咱们一个鼻孔出气。各种消息,不用咱们费少力气,就接二连三送到聚义厅里头来。换句话说,在老百姓眼里,咱们是官,外来的官兵才是贼!可去年呢,你感觉到没有,事情已经反转过去了。百姓们在给常克功和刘崇当眼线,在给官兵通风报信儿,在帮着官兵一起收拾咱们!”

“他们,那些人都是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焦宝贵朝着身边的柱子狠狠锤了一拳,震得房梁上簌簌土落。

百姓们态度的改变,他当然能察觉得到。但是,在他眼里,百姓们都是墙头草,常克功和刘崇两人的实力比太行山这边强大,他们自然会倒向官府那一边。如果哪天太行山群雄又恢复了实力,他们的态度肯定就会立刻翻转过来。

“不是忘恩负义,而是人心思安!”呼延琮摇摇头,叹息着反驳。“契丹人够强大不?契丹人在中原纵横时,有几个百姓会替他们打探消息?我去年就开始觉得,世道已经变了。大伙都倦了,不想再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绿林这条路,恐怕会越走越窄,如果咱们让颂哥儿和赞哥儿他们再回山上传承衣钵,等同于亲手害死了他们,害得自己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