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云(八)

话音刚落,四周小范围内,已经是一片死寂。所有郭姓亲卫,俱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对着担架上半死不活的呼延琮怒目而视。

自家公子于被仇家追得穷途末路之际,先巧夺联庄会,再收编数百庄丁,然后将扮作盗匪前来追杀的各家诸侯私兵打得落花流水。这一系列事情,几乎其中每一段拿出来,都值得郭家对外大说特说。唯独上不得台面的部分,便是当初在迫不得已之下,借了太行山大当家呼延琮的名头。而担架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呼,胡兄!休要胡闹!”杨重贵本人,也是觉得尴尬异常。从震怒中迅速恢复心神,皱着眉头呵斥。

他原本在定州就想将呼延大当家放下,双方分道扬镳,从此永不再见。却耐不住呼延琮信誓旦旦说要亲自了结此番因果,不给任何人制造麻烦。所以他才硬着头皮答应了后者的请求,将其一路带到了李家寨。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呼延琮的所谓“了结因果,不拖累人”,是这么个了结法儿!一上来,就先狠狠朝郭荣脸上“抽了个大耳光”!

偏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杨重贵又不能说出呼延琮的真实身份。所以只能先想方设法将呼延琮的鲁莽行为给压制下去,然后再找机会跟柴荣化解误会。

然而,呼延大当家的想法,又岂是正常人所能琢磨得透的?未听见杨重贵的训斥还好,待听到了救命恩公居然到了此刻还不敢让自己暴露身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一边随时都可能断气般狂喘,一边迫不及待地回应,“杨,杨将军,呼,呼延琮被你所救,这条命,还有太行山上属于某家的那部分基业,就该交在你手里。你不愿意要,可以随便丢掉,或者顺手送人,都没任何问题,呼延琮绝不敢说半句怨言。但在交给你之前,别人欠呼延琮的旧账,呼延琮却得当着面,跟他算上一算!”

说罢,也不管杨重贵是接受还是拒绝,迅速将目光转向满脸错愕的柴荣,用手拍了拍自家胸脯,用尽全身气力补充:“某家便是呼延琮,你们先前所凭借的太行山大当家,北方绿林总瓢把子。郭公子,你夺别人的基业没关系,为何要算在某家头上?”

“你是呼延琮?!”柴荣即便再聪明,也想不到呼延琮居然会跟杨重贵两个搅在了一起,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双目圆睁,面红过耳。

“正是你家大寨主!”呼延琮把胸脯一挺,气势汹汹地摆出一幅债主登门做派,“古语有云,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郭公子,某家这么大脸面被你偷偷摸摸地给借了,你好歹得给某家一个说法吧!”

“这……”有赵匡胤和宁子明这两个勇将在侧,自己这一方又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呼延琮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柴荣还真未必怕了他。然而呼延大当家如今伤得半死不活,开口闭口又好似占足了理儿,他在仓促之间,还真找不出太好的办法来应对。

正进退两难之时,耳畔忽然传来了宁子明的声音。不高,却恰恰能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吗,“什么说法?要说法找我来!当初借用你呼延大当家的名头是我的主意,事情也是我亲自去做的。呼延大当家,你我之间的旧账,真的有必要仔细算一算么?”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回,可算轮到呼延琮尴尬了。一张老脸灰里透紫,紫里透灰,豆子大的汗珠一粒粒从额头上往外渗。

去年夏天他曾经与杨重贵斗将,输者永远不再打“二皇子”的主意。虽然在比赛过程中,他因为担心自家麾下弟兄被杨重贵麾下的兵马剿灭,不敢痛下杀手而被夺了钢鞭,但结果毕竟是输了,在场好几个人都曾经亲眼看到。

然而就在这次比试之后没几天,他呼延琮却又偷偷摸摸地在山区将宁子明堵了个正着。全然不顾当初跟杨重贵之间的君子之约。若不是老道士扶摇子来得及时,他早就得了手,只要把尸体随便找个山谷往里头一推,就可以继续去装他的一诺千金英雄好汉!

所以呼延琮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除了杨重贵之外,就是宁子明。谁能预料得到,这二人今天却偏偏又凑到了一块儿!

“什么旧账,呼延兄,二,宁公子,你们两个后来还见过面?”正当呼延琮恨不得找条地缝先钻一钻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了杨重贵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诧,几分好奇。

“见过杨大哥!”宁子明微微一笑,上前给杨重贵郑重行礼,“刚才忙着练兵,未能亲自去山外迎接,还请杨大哥勿怪!”

“我,我们……”呼延琮主动承认自己背信弃义也不是,继续装债主大爷向柴荣要账也难,只觉得这辈子都从来今天这般倒霉过。着急之下,猛然间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将前胸喷了个通红!

“大当家!”太行山来的亲卫们大惊失色,相继扑到滑竿前,搀胳膊的搀胳膊,拍后背的拍后背,欲给呼延琮顺气儿。

哪里还来得及?只见呼延琮直挺挺地倒在了滑竿上,面色灰败,呼吸时有时无,眼看着,恐怕就要驾鹤而去了!

“大当家,大当家,您可不能死,不能死啊!”

“大当家,大当家,可怜你英雄了半辈子……呜呜……”

“大当家,大当家,咱太行山……”

众亲卫们又惊又痛,放声悲号。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呼延琮醒转。与呼延琮一道来李家寨的骑兵们,对这个“光明磊落”的绿林大豪也颇具好感,纷纷围拢上前,掐人中,敲胸口,试图将其救醒。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折腾,呼延琮却始终气若游丝。正当大伙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人群外,宁子明的声音又恰恰响起,与先前一样清晰,一样波澜不惊,“行了,不懂行就别乱伸手。再折腾下去,他即便没死,也得被你们给折腾成了残废。赶紧把人抬起来,跟我走。三个月之内,我保证他跳上马背舞槊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