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国(五)

他相信郑子明的人品,断然不会下手偷袭。他也怀念前年夏天在李家寨的那几天,郑子明跟在自己身后像亲弟弟般请教兵法和枪法的场景。然而两年前,兄弟俩都是刘汉国的武官,彼此之间通过太原常家,还有许多其他渊源。现在,郑子明却是反贼郭威心腹爱将,而他杨重贵,则是汉帝刘崇的殿前军都指挥使,并且被赐以刘姓,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是以,无论昔日二人之间如何惺惺相惜,从今天起,都必须恩断义绝。郭威已经自立为大周皇帝,刘崇发誓要恢复刘汉帝国。身为各自国君麾下的爱将,兄弟两个除了殊死一搏之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杨大哥此言在理,但小弟却不敢忘记,昔日被人追得像丧家之犬一般时,你跃马相救之德!”听出杨重贵话语里明显的决然之意,郑子明却不愿就此跟对方割席断交。笑了笑,继续拱着手说道,“至于今日之战,杨大哥也不必为难,小弟自行退兵三十里就是。”

说罢,也不待杨重贵回应。立刻扭过头,冲着身后的沧州军奋力挥舞手臂,“仲询,退兵,你带着弟兄们三十里外等我!”

“这……”潘美正全神贯注准备与敌军殊死一搏,听到郑子明的话,顿时大惊失色,本能地就想出言反驳。

做男装打扮的陶三春却从他怀里劈手抢过令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退兵,郑将军有令,亲兵队留下断后,其他各营按照顺序退兵。”

“退兵,后队变前军,退兵到三十里外!”潘美愣了愣,眼神猛地一亮,从陶三春手里接过令旗,再度奋力恢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声骤然吹响,带着浓烈的不甘。刚刚摆开阵势的沧州军,果断掉头。后队化作前军,前军化作后队,迤逦而去。

转眼间,郑子明身后就只剩下了陶三春、潘美和百余名亲信侍卫。与杨重贵身后的六千精锐相比,简直就是挡在山洪前的一群蚂蚁。只要杨重贵随便挥挥手,就可以让身后的战马洪流,将他们冲得尸骨无存。然而,杨重贵的手臂却迟迟无法回落。犹豫半晌,才有长叹了一声,摇着头道:“子明,你又何必如此。真的沙场相争,我今日并无必胜之把握!”

“杨大哥过谦了!小弟麾下兵马不及你的三成,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绝不会是你麾下这群生力军的敌手。”郑子明丝毫不觉得不战而退有什么丢人,笑了笑,非常坦诚地说道,“况且你我即便分属两国,却依旧可以继续做兄弟。兄弟之情未断,我又何必非要跟杨大哥拼个你死我活?”

“这……”杨重贵原本就不以口舌锋利见长,听郑子明说得恳切,顿时就又是微微一愣。绝情的话,也愈发地说不出口。

“我岳父呼延刺史,也是杨大哥的生死之交。如今他跟我也分属两国,彼此之间,却不见得要断了亲情。”郑子明的话,继续传来,就像魔鬼的音乐般,不停地诱惑着杨重贵的心神,“他没有勒令我把呼延妹子送回定州,郑某也没有打算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况且据郑某所知,麟州杨家如今也有人在汴梁为官,大周皇帝陛下待其甚厚。”

“这……”杨重贵第三次被说得两眼发直,英俊的面孔上,瞬间涌满了暗红色的烟云。

这年头,两边下注是世家大族的典型生存手段。数月前,郭威打下汴梁改国号为周的消息传到了杨家,杨家立刻将另外一个族中翘楚,杨重贵的亲弟弟杨重勋送到了汴梁听用。

那郭威为了拉拢杨家,对杨重勋极为器重,直接就封了他做护圣左军都指挥使,与赵匡胤的父亲,曾经替郭威立下大功的老将军赵宏殷平起平坐。

如果说分属两国,就要割袍断义,那杨重贵第一个就应该跟他亲弟弟杨重勋划清界限,甚至上本弹劾他亲生父亲卖国投敌。绝不该像现在这样,一边在郑子明面前高声喊着不能因私而废公,一边跟自家弟弟杨重勋书信来往不绝。

“定州和深州近在咫尺。州内士绅百姓,与我沧州军之间亦有许多渊源。然而,契丹人北退之时,郑某却未曾趁机领兵杀向定州。”仿佛感觉到了杨重贵心中的尴尬,郑子明又笑了笑,大声补充道。“为何?还不是因为心中念着旧情,不想让妻子为难,也不想跟岳父刀兵相见?如今张元衡杀到了我家门口,郑某不得已,才领兵迎之。将他赶走便算尽了职责,绝不会再尾随追杀,将战火烧到太行山下。”

“贤弟高义,愚兄替呼延将军谢过了!”杨重贵晕晕乎乎地拱手道谢,心中百味陈杂。“唉……”

领兵攻击河北,令郭家雀儿首尾难以兼顾。是北汉皇帝刘崇交给他、张元衡和呼延琮三个的重要任务。然而除了张元衡之外,他和呼延琮,却都跟郑子明交情极深。所以,这一仗,从出兵那一天起,就令他和呼延琮两个打心眼里提不起精神。

若是郑子明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也好,双方一碰面就不用任何废话,直接下手朝对方致命处招呼。而郑子明却又对定州留情在先,主动退避于后,他今天若是再坚持跟对方一决生死,即便如愿以偿,过后也必然会成为全天下英雄的笑柄。

“唉……”有叹息声,隔着投枪之林传来,如无形的匕首般,直戳杨重贵的心窝。“杨大哥,昔日相救,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事关生死。所以,郑某愿效仿古人,以三舍之地相报。你尽管来追,九十里内,郑某绝不以一矢相还!”(注1)

“别,郑兄弟,你不必……”杨重贵心里一抽,抬起手,试图隔空阻拦。郑子明却向他笑着摇了摇头,拨转坐骑,缓缓而去。满是汗渍的披风,紧贴在后背上,像刀削出来的一样光滑笔直。

“唉……”直到郑子明的背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不见,杨重贵的手,才缓缓落在了身侧。他刚才有无数机会可以将地方拦下,他刚才有无数机会,可以一举锁定河北战场的胜局。然而,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

“大哥,你怎么还在这里?”正当他没精打采地策马去跟自家兵马汇合之时,折赛花风驰电掣而来,隔着老远,就惊诧地追问。

知道郑子明武艺高强却诡计多端,她怕自家夫君吃亏,所以听到溃兵的汇报之后,才匆匆忙忙赶过来助战。却万万没想到,预料中的恶斗根本没有发生。郑子明居然早就不在战场上了,而自家夫君手里好像一无所获。

“唉,子明,子明……”杨重贵沉重地叹了口气,低声向折赛花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猛然间,看到妻子被汗水打湿的额头和身后飘舞的披风,身体晃了晃,手按刀柄勃然大怒,“该死!我上那小贼的当了!他,他真是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