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1章 直问本心

直到深夜时分,特雷维尔夫妇才趁夜离开了庄园。

夏洛特一直和长公主殿下说着话,直到最后才依依话别,而在离开了庄园之后,夏洛特还是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眼角的泪痕总是无法消失。

在马车上,她只是看着窗外黑森森的夜景,看得十分出神,一句话都不说。万籁俱寂,一切都被隐匿在了黑暗当中,只有马蹄拍击在路面上的有节奏的声音,才能稍稍给出人间的证明。

看着妻子这么悲伤的模样,夏尔禁不住也有些戚然,他将妻子揽到了怀中,然后轻轻抚摸了她的背。

“夏洛特,别太悲伤了,你还怀着孩子呢。”

“你跟她说得那些话,太过分了。”夏洛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显然有些余怒未消。“你明明知道她已经是风烛残年,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一定要去逞口舌之争?辩论的输赢就对你这么意义重大吗?你把她……你把她气成什么样了啊!”

“好吧,夏洛特,别生气……我承认我有些不对。”夏尔叹了口气,显然也自知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其实……其实一开始我也并不打算和她争执什么,只是那时候突然有些激动而已。你知道的,我那些话并不是在嘲讽她,也无意侮辱王族,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有些心里话必须说出来而已。”

“好一个心里话!忘恩负义就是心里话吗?”夏洛特横了他一眼,“王家给了我们那么多恩惠,结果你却说暴民杀国王杀得有理!”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如果治国无能却又不肯抛弃权力的话,那就算被鲜血所吞噬那也只能怪自己。”夏尔低声回答。

“这不就是那个意思吗?!”夏洛特瞪大了眼睛,“国王的权力是上帝赐予的,他命该统治国家,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违背上帝的律令!”

夏尔眨了眨眼睛,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夏洛特什么都好,就是这种观念太过于浓烈了一些,吵了多少年了,他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再争论“君权到底是不是神授、到底需不需要对其他人负责”的问题了。

“好吧,夏洛特,我们不要争吵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夏尔又叹了口气,然后不顾夏洛特的挣扎,强行抱住了夏洛特,“在长公主殿下过世之后,王家以后就是尚博尔伯爵来秉持了,而你却嫁给了身为波拿巴党人的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吧?她将财产从你们这里领走了,也对你没有任何新的指示了,甚至都不打算让你再认识伯爵本人……”

夏洛特微微僵了一下,虽然夏尔说得很委婉,但是夏尔的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

长公主殿下已经在料理自己的后事了,她将财产从特雷维尔公爵一家回收,并且不再对她交代任何任务,纯粹就将自己这一次到访当成了私人的访问,显然是已经将夏洛特打入另册了。

不管长公主殿下的出发点是为了夏洛特好,还是信不过她,抑或是两者都有,总之,自从她和自己的这位堂弟之后,她已经被排斥出了保王分子的圈子。

至于她送给夏洛特的那颗钻石徽章,也许就是最后的临别赠礼吧……

一想到这里,夏洛特禁不住再次潸然泪下。

她的心情很复杂,百感交集。既有些痛楚,也有些迷茫。

她忠诚于保王事业那么多年,全心全意做了那么多事,因此被自己人疏远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但是另外一方面来讲,她却又发现,自己怎么也没有办法对尚博尔伯爵寄托那种无限的热爱和忠诚。

尚博尔伯爵她过去曾见过一两面,虽然没有深入了解,但是凭借着夏洛特在社交场上多年历练出来的经验,她其实也多少对这个人有些了解了。

这个和她年纪差不了几岁的青年人,当时给他的印象就是平凡——如果不说平庸的话。他身材不高,表情总是沈着脸,仿佛在家族的重压之下不堪重负了似的。他的谈吐随和礼貌但是因为过于追求庄重严肃所以缺乏热情,而且没有什么魅力,更加看不到那种激情和志向。

简直——就像是她在交际场上惯常所见的那些名门子弟一样。不,连他们所熟于使用的俏皮话和玩笑话都没有。

他和夏尔……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夏洛特心想。

他也不是神,从他身上更加也找不到一点太阳的气息。

虽然从正统主义的角度来看,尚博尔伯爵是毫无疑问的波旁王家继承者,法国理所当然的君主,但是夏洛特发现自己对他并没有那种对君王的敬意。空洞忠君的口号,并没有能够给她提供多少为他效劳的冲动,比起长公主殿下来,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根本找不到多少听从那个人号令的热情。

那个安静,平凡,冷漠,毫无人格感染力的人,就是我未来应该效忠的人,就是法兰西的天然统治者吗?

长公主殿下在世的时候,因为她而根植于夏洛特心中的崇敬,使得夏洛特并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当发现这个老人已经行将就木的时候,这个问题也就真正地浮上了水面了。

他……当得起这个名位吗?这个奇怪的念头突然蹿升到了心头。

难道我的理想,就是让我,还有我的丈夫,对一个像尚博尔伯爵那样一个人俯首称臣,并且让我们的孩子也如此吗?

她下意识地又摸上了她的腹部,触手可及的是微微的跳动,这个小不点是多么有活力,多么茁壮啊。

他是我和夏尔的孩子,一定会继承我们的优点,并且将我们的事业发扬光大的,他怎么能够做尚博尔伯爵的臣属呢?

夏洛特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她对保王主义的忠诚,原来掺杂了这么多的个人情感,而不是像她自己想象的那样忠于原则。

她不愿意像对长公主殿下那样对尚博尔伯爵效忠,哪怕她曾经对那些正统原则。

天哪……难道我只是一个毫无原则的人吗?爷爷,您该怎么看待我呢?

思绪再度飘荡,空荡荡的完全找不到着落的地方。

“夏洛特?夏洛特?”眼见夏洛特还是深思不属,夏尔禁不住有些后悔了,“好吧好吧,别把我的那些话当真,我只是随口说的,你先休息一下吧。”

“不,你说得没错……”夏洛特轻轻地拿出了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他们已经排斥了我了,他们觉得我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保王党了。”

“别伤心……”

“不,我没有伤心。”夏洛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一个公道的结果,就在刚才,我扪心自问……然后我发现我现在确实不是一个波旁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