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世

丝竹声凝,堂外风冷。

长枪锐利的寒光,更过堂外的白雪,那些齐兵突出,如同地下冒出来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兰陵王麾下铁军,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兰陵王和孙思邈只在邺城长街见过一面,本无恩怨,更不相识,为何要对孙思邈下手?

淳于量脸色白得如雪,寇祭司脸上黑得如墨,二人均惊,没想到才到这里,就要刀兵相见。

孙思邈从容依旧,突道:“原来我错了。”

这是他见兰陵王说的第一句话,平淡中带分惆怅。铁甲寒光下,他根本没有去望身旁锋锐的利刃。

兰陵王似乎怔了下,转瞬道:“不错,你错在不该来的。”

“我不是错在不该来,而是错把兰陵王当作了英雄。”孙思邈淡淡道。

话一落,堂中齐兵一声呼喝,惊天动地,那长矛前递,几乎要戳在孙思邈的身上。

兰陵王脸在面具之后,让人看不到表情,可双眸益发沉冷,更让人一望心惊。

“我是否为英雄,本不需尔等评论!”

他话语中有怒意,更多的却是不屑。他威震天下,洛阳一战成名,击溃宇文护十万大军,这种人功绩彪炳青史,天下自有定论,本不需在意别人的看法。

孙思邈笑道:“不错,兰陵王赫赫军功,本非我这无名小卒可以评论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兰陵王可否释疑?”

兰陵王不语,孙思邈不管,径直问下去:“请问兰陵王,何为英雄?”

众人均是微怔,不想孙思邈这种时候竟问出这种问题。

这问题说难不难,但要回答,也不容易。

英雄在每人的心中,本有不同的答案。

面具后那目光更是沉凝,似乎一时间也无法回答孙思邈的问题,淳于量轻咳几声,解围道:“兰陵王这种人才是英雄。”

“不错,他本是英雄。”孙思邈缓缓道,“当年宇文护倾十万大军出潼关,要克洛阳,洛阳百姓危在旦夕,若非兰陵王邙山杀出,连破周军七重伏兵,和城中百姓里应外合,大破周军,说不定洛阳百姓均会死于非命,这种人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众人大为错愕,一时间不明白孙思邈说的为何自相矛盾?

兰陵王手扶几案,沉默无语,无人能猜到面具后的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疆场杀敌,他戴面具摄敌,可这里并非疆场,他为何还要带着面具?

孙思邈又道:“可英雄却从不会矜夸征伐,更恶用兵,用兵不祥,岂不闻‘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师之所处,荆棘生之’?”

淳于量又咳,以为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用意——孙思邈并未忘记此行目的,开口就在劝兰陵王退兵。

孙思邈目光灼灼,盯着兰陵王道:“真正的英雄,用兵动武只是保家卫国,胜反生悲。好夸战功者,是乐杀人,乐杀人者,怎是英雄?”

顿了片刻,孙思邈一字字道:“兰陵王一见我,不等问话,就用兵围之,无非是怕……”

“我怕什么?”兰陵王冷冷截断道。

“怕我说服你退兵,说服陈国退兵。你不想被我左右,显然是用兵之意已定,可你逆天行事,好乐杀人,怎配英雄两字?”

堂静无声,堂外雪白,面具更冷。

良久,兰陵王才道:“你说的不错,好乐杀人,本不配称为英雄。”顿了下,又道,“但你错了,因为你忘记古人还说过一句话……”

孙思邈立即道:“愿闻高见。”

“兵者本不祥之器,不得已方用之。”兰陵王缓缓道。

“不错,此为古人名言。”孙思邈道,“用兵为下,能不用兵,本是苍生之福。”

“可我用兵已是情非得已。”兰陵王一字字道。

孙思邈皱起眉头,缓缓道:“恕我愚昧,看不出兰陵王哪里逼不得已?”

兰陵王缓缓道:“周国虎狼之心,亡我大齐之心不死,宇文护睚眦必报,和陈顼有着夙愿,一直也想着灭掉陈国。他这次虽从江陵撤兵,但焉知他不是玩着猫戏老鼠的游戏?说不定他已知我带兵前来,故意以退为进,一等我退兵后,还会反攻江陵,那时候我再出兵来救江陵,已经晚了。”

他远在衡州,但对江陵发生的一切极为了解。

淳于量微震,缓缓点头,显然也以此点为忧。

孙思邈淡淡道:“原来将军是畏惧宇文护此人……”

兰陵王冷漠道:“我从不知畏惧二字,却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吃人心了。”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兰陵王看起来无所不知,可莫非还不知宇文护已经死了?”

他话语平淡,除了寇祭司外,堂中众人无不如雷声贯耳。

兰陵王几欲站起,失声道:“宇文护死了?”

淳于量虽早有这般猜测,但听孙思邈直承此事,还是心头狂震,立即想到宇文护死讯一传会引发的连环反应,不由心惊。

孙思邈道:“不错,宇文护已死,周国宇文邕终于当政,他隐没十数年,绝不会一无所获,当知眼下定应肃清余波,励精图治,稳定国事,而不会大动干戈,兰陵王若忧江陵百姓安危,大可不必了。”

兰陵王缓缓吸气,似仍震惊宇文护的死讯,半晌才道:“宇文护若死,天下震动,为何我却不知?”他言语中当然有怀疑之意。

孙思邈知道周国隐秘此事,定有深意,说道:“无论如何,周国总不会将这消息封闭许久,兰陵王不妨多等几日,定有确切的消息。”

兰陵王摇头道:“本王不必等了,淳于将军,这本是个机会,是不是?”

淳于量回过神来,喃喃道:“机会?什么机会?”他本极为睿智之人,但这时候却变得异常犹豫起来。

兰陵王略有不满道:“周国和齐、陈本是仇敌,宇文护不死,迟早要攻打我等,宇文护若死,周国内乱,正是我等进兵之机!这等简单的道理,淳于将军怎会不知?”

淳于量咳了起来,不等回答,孙思邈已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兰陵王呵斥道。

孙思邈收敛笑容,脸上露出揶揄之意,缓缓道:“我笑兰陵王非但不是什么英雄,还是个自欺欺人之辈。”

淳于量脸色又变,暗叫糟糕。

殿中齐军均是愤怒,长枪待发未发,只等兰陵王一声号令。在齐军心目中,兰陵王无疑是神一样的人物,可孙思邈竟对兰陵王数次无理,难免让齐军愤怒。

寇祭司却有点奇怪,暗想就算当初面对仇敌宇文护的时候,孙思邈都没有如此刻薄尖酸的言辞,他独对兰陵王如此,莫非有什么深意?

兰陵王竟还能忍而不发,只是淡淡道:“我哪里自欺欺人了?”

孙思邈肃然道:“昨晚淳于将军曾和我谈过,斛律将军并不愿宇文护死的,因为无论斛律明月还是淳于将军,都知道宇文护死了,对齐、陈两国并无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