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宋怀仁春风得意地走在琉璃厂街上,陈福庆隔着窗户看见他过来,忙不迭地从慧远阁跑出去打招呼:“宋会长,您成啊,眼下在琉璃厂可就数您了啊,维持会长,还是日本人封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往后我们慧远阁有事儿还得靠您罩着啊。”

“哪里哪里,回见。”宋怀仁脚下没停,直奔荣宝斋。进了铺子,他四处扫视了一遍:“东家没来?”

伙计们都装做没听见,各自忙着手里的事。宋怀仁过去问李山东:“东家哪儿去了?”

“哟,宋会长,东家可不归我管,我不就是个伙计吗?”李山东没好气儿地说道。

宋怀仁恼怒起来:“你……”

徐海怕李山东惹事,赶紧接过话来:“东家出门儿了。”

“出门儿了?”宋怀仁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打个招呼?什么时候回来?”

“没听说。”

“嘿,怎么这么不巧啊,井上先生那儿我都答应了……”宋怀仁自言自语着往外走。

王仁山从后门进来:“怀仁,先别走,铺子里的事儿咱们得商量商量。”

宋怀仁已经到了大门口,他回过头来:“嗨,还商量什么呀,您瞧着办吧。”说着,左脚迈出了门槛。不大一会儿,宋怀仁又折回来,他探进半个脑袋:“经理,这章两天维持会那边儿事儿多,我就先不过来了。”

王仁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圆到虎坊桥的地区维持会办公处,宋怀仁不禁长叹一声:“唉!”

橘子皮正在屋里闲坐着,他凑过来:“会长,您出去的时候儿好好儿的,怎么一回来就唉声叹气的?”

宋怀仁愁眉苦脸:“嗨!井上先生托我传个话儿,他中午要约我们东家吃饭,我都答应了,可东家又不在,让怎么跟井上先生交待呀?”

宋怀仁还没想好该怎么交待,井上村光已经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士兵。宋怀仁和橘子皮赶紧起身鞠躬。

“宋先生,约好了吗?”井上村光问道。

宋怀仁哈哈腰,满脸尴尬:“井上先生,对不住您,我们东家今天不在。”

“哦?”井上村光思索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那只好改日再说了,宋先生,我找你还有别的事,请你仔细看一看,这上面列出的字画,你要尽快帮我找到。”

宋怀仁接过单子迅速地扫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井上村光注视着宋怀仁:“请把此事办好,对你的忠诚,我们会给予回报,你明白吗?”

宋怀仁鞠躬:“我尽力,一定尽力。”

送走了井上村光,橘子皮搭讪着:“会长,我不认字儿,那上头儿写着什么呀?”

宋怀仁不耐烦地挥挥手:“去,没你的事儿。”

“嗨,我说,刚才这儿还替您说话呢,怎么遇到好处就没我事儿了?”橘子皮感到挺纳闷。

让伙计们从南京全部撤回来的电报发出去半个多月了,到现在,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南京城,民间不断传来日军疯狂杀人的消息,和张喜儿又联络不上,张幼林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明岸法师又接连写来两封信催促,何佳碧判断,老法师这么急着叫他过去,必有要事,张幼林这才启程去了潭柘寺。

到潭柘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在阵阵暮鼓声中,僧人们排着队依次走迸大殿,不一会儿,殿里传来优美的诵经声。

张幼林在一棵古松下等待了片刻,明岸法师从大殿旁的甬道走过来,张幼林迎上去:“法师!”

“阿弥陀佛,张先生,你可算来了。”明岸法师双手合十。

张幼林还礼:“您急着叫我来,有什幺事儿?”

明岸法师稍有犹豫:“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让你在寺里小住数日,如何?”

张幼林松了口气:“多谢法师垂爱,这里是另一番世界,耳闻晨钟暮鼓和师傅们的诵经声,能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

两人说着话,向寺院深处走去。

“法师,从上次在法源寺为家母做佛事遇见您到现在,又是十多年过去了,人生如梦啊!我很羡慕您,选择了皈依佛祖,过着世外桃源的清净日子,了却了很多烦心的事儿。”

明岸法师微笑着:“烦心的事该是你的,到头来还得找你,这都是因缘所致,躲是躲不掉的,其实,无论喜与忧,只要心不为之所动,二者就没有什么区别。”

张幼林思索了半晌,摇摇头:“这太难了,我是个俗人,到不了这样的境界,日本人一来,荣宝斋的诸多变故已经把我弄得七荤八素了。”

“乱世之中举步维艰,你也不容易啊。”明岸法师感叹着。

“没办法,混吧!”天色渐渐暗下来,张幼林侧目看着身边须发皆白的老法师,不觉心中一动,“法师,秋月在美国过得挺富裕,伊万在纽约开了一家银行,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要不是打仗,原本秋月打算回来看看。”

“一切随缘。”明岸法师手数念珠,心静如水。

张幼林原本就是个散淡之人,潭柘寺在群山环抱之中,远离俗世尘嚣,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也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铺子里的事就全由王仁山支应了。

火车由于战事中途停驶,伙计们步行回到北平,王仁山的心放下了一半儿。又过了十来天,终于有熟人从南京辗转传来了消息:荣宝斋南京分店毁于战火,张喜儿和宋栓在店里坚守,没能逃出来。听到这个噩耗,王仁山一下子惊呆了,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放声大哭:“喜子、宋栓,我的好兄弟,你们这是何苦啊,什么也没有性命重要啊……”

东家张幼林不在,王仁山就自己做主了,他决定荣宝斋拿出重金抚恤张喜儿和宋栓的家属,还派出几个伙计到张喜儿和宋栓的家里帮助料理后事,为这两个人的死亡,全店的员工都很悲痛,毕竟荣宝斋没出过这种事,一下子就死了两个人,还是非正常死亡。

宋怀仁倒是很高兴,他琢磨着,张喜儿和宋栓已经不在了,那么,眼下除了王仁山,他宋怀仁就是荣宝斋名副其实的二掌柜了——王仁山虽说是个经理,可他和我宋怀仁是无法比的,我逐兼着官差呢,好歹是地区的维持会长,日本人再横也得给我面子,不然谁替他们维持?

近来宋怀仁长了脾气,时常在铺子里对伙计们吆三喝四,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像徐海这样胆小的伙计见着他就像耗子见了猫,恨不得钻进柜台里藏起来。不知从哪天开始,王仁山也变得客气了,不但不再给他派活儿,甚至有时看见他进来,还把后院北屋主动让出来,自个儿找地方该干吗干吗去,这使宋怀仁感到心情很愉快,认为王仁山还算是个比较懂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