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6页)

方景林是最先赶到现场的。那天夜里,打更人向警局报了案,局长当晚喝酒喝高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就接到值班警官的电话,局长一听说是日本人被杀便气不打一处来,把值班警官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他妈的脑子有病是怎么着?深更半夜的,这点儿屁事儿也汇报?不就是宰了几个日本人吗?活他妈的该!我还想宰了日本天皇呢。嗯,笠原商社是谁的责任区?方景林?那你他妈给我打什么电话?找他去一趟不就得了?”

局长狠狠地摔下电话,转身躺倒,一分钟之内便鼾声如雷。

方景林在血案发生后的两个小时赶到现场,尽管他受过专业训练,但还是被现场的血腥场面震惊了,这是什么人干的?杀人的手法极为娴熟,死亡的八个男女都是在猝不及防中被凶手一击毙命,有的是钝器伤,有的则是刀伤。从现场尸体分布上分析,凶杀为多人作案,凶手们用刀子拨开了院门闩,从大门进入,逢人便杀,杀人手法很专业,钝器伤多为后脑,刀伤均在颈动脉,受害人在遭到袭击时恐怕连惊叫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方景林翻弄了一下佐藤英夫的尸体,断定凶杀案发生在两个小时以前,因为多数尸体已经出现了尸斑。方景林在巡警学堂培训时学习过《法医学》,按教材上的说法: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血管内的血液由于重力作用向尸体的低下部位移动,坠积于毛细血管和小静脉内并使其扩张,透过皮肤显出紫色斑,称为尸斑。尸斑最早在人死后三十分钟出现,一般在死亡一两个小时开始出现。

方景林的助手钟敬尧吹着口哨在现场照了几张相,然后便坐在太师椅上抽起烟来。方景林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钟敬尧连忙站起来说:“方警官,这案子很清楚,不过是个普通的杀人劫财案,这几天我连着去了几个现场,情况大致都差不多,受害人几乎是清一色的日本侨民。”

方景林问:“你觉得这都是什么人干的?”

“当然是暴民了,其目的无非是趁局势混乱抢劫财物。”

方景林说:“你对这些案子有什么看法?”

“我看是活该,日本人就该杀,死一个少一个。”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不是在战场上,况且受害人多数都是妇女儿童,凶手也太残忍了,这是滥杀无辜,我不相信凶手是出于爱国或抗日情绪才做出的事。”方景林冷冷地说。

钟敬尧不以为然道:“凶手当然不是什么良民,但我们就算抓住凶手又能怎么样?老百姓会拿我们当汉奸,说我们胳膊肘朝外,我看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材料存档了事。”

方景林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在想着另外一种可能,这会不会是徐金戈那个部门干的?军统的人监视佐藤英夫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情报人员,方景林当然知道佐藤英夫的价值,如果是这样,方景林倒是觉得该接触一下徐金戈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军统人员,徐金戈应该是个很好的目标,上次在笠原商社门前,他有意识地刁难了徐金戈,算是和他认识了,有几次在街上遇见,彼此还点头打个招呼,方景林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和徐金戈进一步交往,何不以这个凶杀案为契机找徐金戈谈谈?方景林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迟早会面对军统局这个冤家。

方景林约徐金戈在大栅栏的一个茶馆见了面。

军统局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尽量少和系统外的人员发生往来,这是戴老板的意思,他认为专业情报人员最忌抛头露面,四方结交,最好的方式是把自己隐藏起来,成为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色。徐金戈执行戴老板的指示向来不打折扣,他甚至从来不交朋友,因为职业的关系,他早已养成多疑的习惯,对每个接近自己的人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方景林的邀请引起了他的警觉。

徐金戈来晚了一会儿,一进茶馆就向方景林抱拳寒暄:“对不起,景林兄,我迟到了,恕罪,恕罪。”

方景林微笑道:“可以谅解,北平城危在旦夕,你们肯定很忙。”

“景林兄约我有事?”徐金戈刚坐下便单刀直入地问。

“当然有事,金戈兄,你们干得漂亮啊,佐藤一家八口都被做掉了,有这个必要吗?”方景林为徐金戈斟上茶说。

“哦,你问这件事,那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我们干的,笠原商社发生的凶杀案应该是件普通的刑事案,没有政治背景。”

“是这样,那我误解你了,金戈兄,这个案子发生后我很不满,因为那一带是我的责任区,你们如果有什么行动该先和我打个招呼才是。况且,凶手的手段也太残忍了,连妇女老人都杀,这太过分了。”

徐金戈微微一笑道:“景林兄,我再和你说一遍,那真不是我们干的。不过……我们要是真干了,恐怕也是这个结果。”

“算了,既然不是,那我就相信你,咱们聊点别的,老兄,你对眼下的战局有什么看法?”

徐金戈神色黯然地说:“很糟糕,北平怕是守不了几天了,日本人进城指日可待,一个29军不可能挡住他们,根据情报,日军在丰台的兵力已经增至五千七百多人,关东军的两个独立混成旅已经进至顺义县城、高丽营地区,日本朝鲜驻屯军第20师团已进入天津一带,关东军飞行集团六个中队飞抵山海关、绥中、锦州,目前日军在华北的总兵力已经达到十万人,看样子是准备大打出手了。”

“29军也号称十万之众,无论如何也能顶住一个星期,等到增援部队吧?”

“景林兄,你不了解日本的军事实力,我们和日本相比,实力悬殊太大,这不是长他人志气,这是现实。再向你透露个消息,我们马上要撤出北平了,大概就是这一两天吧,景林兄,你也该考虑一下退路问题了。”

方景林心里一惊,他没想到局势会这么严重,连军统局的人都要撤离北平了,而自己的去留却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他的一切行动要听从上级的指示。想到这些,方景林有些懊丧,无论如何,留在北平做亡国奴的滋味不会好受。方景林苦笑道:“这得怨我当初没择好差事,干了警察这行,因此你们可以撤退,我却不能,还得忠于职守,不过,我如果还活着,咱们早晚还会见面,我就不信咱中国会亡国。”

徐金戈表示同情地伸出手:“景林兄,好自为之吧,以后若是有麻烦,可以到南京来找我,兄弟我愿意帮忙。就是有一样,干什么也别当汉奸。”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说:“放心吧老兄,兄弟我有两颗心,一颗是爱国心,还有一颗就是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