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同僚

月末这天,曹颙原要做东,请同僚们吃上一顿,也算是给自己的太仆寺生活做个了结。

众人哪里肯依他,由伊都立张罗着凑份子,在西单牌楼跟前的一家酒馆里定了席面,给曹颙践行。

曹颙做了两年主官,平素除了公事往来,与衙门里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饮,鲜少同下边的属官亲近。

像王景曾,亲近科班出身的官员;伊都立身边,常有旗人官员跟着;唐执玉并不以满汉挑剔人,对于那些踏实做事的属官都甚是器重,遇到投缘之人,恨不得口传身授。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曹颙架子大,但是时日久了,就晓得了他待人也算温煦。只是官威凛然,不喜多言,众人也就很少往前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最难琢磨的。

“远生亲,近生怨”,这关系好些的,自然心里盼的、念的便多了。要是心想事成,自然欣欣然,生出几分感激;要是不能如愿,怕就要灰心失望,徒生怨尤。

关系疏远的,不会去奢求什么,没有什么念想,就没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要是偶尔受其恩惠,怕就要感激涕零。

两年下来,在太仆寺的四位主官中,反而是曹颙的官声最好、人缘最佳。加上他平日保举下属,在考评册上也鲜少也恶言,赢得不少感激。

这想到要换主官,想着之前的盒子肉、点心匣子,这些属官也不禁戚戚然。

既是践行,这酒是少不得的,众人端了酒盏,纷纷到曹颙这边敬酒。

曹颙都站起身来,一一喝了。

看着一张张不算熟悉的面孔,心里念叨着一个个名字,曹颙也是颇为感概。

许是在别人眼中,这太仆寺是个冷冷清清没什么分量的衙门,但是曹颙却喜欢这边的差事。

有人,难免有纷争,有口角。

同六部那边的倾轧比起来,这边的纷争恍若孩童闹剧般。不伤筋、不动骨的,怕是让那些官场油子要发笑。

耐不住冷清之人,早都各显神通,离了这边。剩下的,要不是踏实肯干的,要不是喜欢这份悠哉的。

曹颙出仕六、七年,先是侍卫处,而后户部,而后沂州,最后太仆寺。

沂州远离省府,是他自己个儿做主,省了许多是非。在侍卫处与户部两处,曹颙是见惯人际倾轧的,那可是不死也要褪层皮,真真是如履薄冰,半点也错不得。

兵部那边,在曹颙眼中,虽不能说是虎穴狼窟,却是惹祸之源,实是心不甘情不愿。相比起来,这太仆寺衙门简直能当成乐土了。

曹颙平素虽不亲近这些属官,但是每每听到伊都立说起这个的八卦、唐执玉赞起谁的勤勉时,心中也颇感亲近。

今日一别,他心中委实有些不舍。

只是毕竟是男人,断没有哀哀切切的道理,曹颙便只能笑着接了大家伙的敬酒,一盅一盅地喝下去。

初时,大家伙还觉得曹颙性子豪爽,待下亲切,觉得脸上有光。

待过了一会儿,亲眼见着曹颙已是连喝了十几盅,就有不少人开始担忧。

伊都立皱眉,站起身来,拦了曹颙的胳膊,劝道:“总要换口气,先吃两口菜,再喝也不迟啊!”

曹颙是喝酒上脸之人,已经带着几分醉态,笑道:“不碍事,今儿高兴,喝吧!”

曹颙年岁不大,但是平素喜怒不行于色,没有人能晓得他心里想什么。现下却是不同,虽说他脸上笑着,但是却看的人心里难受。

有个须发皆白的小官,已经忍不住,用袖子擦拭眼泪,哭出声来。

两年下来,细微之处,曹颙多有暖心之举。今日不舍的,除了曹颙,还有不少受过他恩惠与提拔的官员。

要是曹颙是升迁,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不舍是不舍,也不会如此难受。却是降级贬官,从堂官到司官,这难免使人不平。

伊都立心里叹息一声,放下了胳膊,不愿再扫曹颙兴致。他同其他人一样,还以为曹颙是为降级之事郁闷。

兢兢业业埋首案牍之人,因天灾牵连,连降三级,这说起来叫什么事儿?

曹颙也不晓得为何自己在恼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使人气极。脸上却只是笑,站在那里,接了大家的敬酒,皆是仰头饮尽。

唐执玉见曹颙露了醉态,便示意后边敬酒的属官不要再一个一个的。

这样,三五个人上前,是一盅;七八个人上前,也是一盅,也能让曹颙少喝一些。

曹颙虽有些酒量,但是因心里不痛快,又是空腹,这时真有些醉了。

他强忍着,没有让自己个儿失态,直待将大家的敬酒都饮了,方端起一盅酒,对众人道:“同衙两年,承蒙诸位大人关照,曹某这里,水酒一杯,聊表谢意。”说完,一饮而尽。

大家都站着,跟着饮了杯中酒。

曹颙的身子已经是不稳,闭上眼睛,差点摔倒。伊都立坐在他旁边,忙起身扶住,道:“孚若醉了?”

曹颙虽听得真切,但是只觉得头昏沉沉的,不想开口说话,就听伊都立使人叫了小满、张义等人,将自己扶了出去。

这一路上,都是“曹大人慢走”、“曹大人保重”之类的离别话语。

曹颙阖着眼,心里却是敞亮的。

人这一辈子,没有谁能陪谁从起点走到终点,一个都没有。有的时候,只能忍受着孤独,一个人承受。

他不是心硬之人,却怕麻烦束缚,除了家人血亲与至交好友外,不愿去为别人费心思。

只是人非草木,岂可收发自如同本心。

就像这将别之际,曹颙心里还想着唐执玉罚了俸禄,生计艰难,自己已经说得婉转,应不会伤了他的面子吧?伊都立同十四阿哥越发亲近,往后不要受了无妄之灾才好。

主薄秦节是正月里随同曹颙去蒙古的两位属官之一,染了冻疮,近些日子还算见好,也不晓得是否有后遗症。

刚才哭的那个小官是典书老王,须发皆白,少言寡语,对曹颙却是恭敬中带着几分难掩的慈爱。

曹颙每日所需过目的文书,老王都是早早地整理出来,摆放在其案牍上,不需他费半点心。茶杯热水,也都是预备齐当。

曹颙原还当他巴结上官,虽说能体谅,但是也不好意思心安理得受着。婉言劝了两遭,却是不见老王有什么变化。

换作是其他人,要是不听劝,曹颙怕是要恼了。但是老王这边,却无法使人生厌。

老王的“巴结”,与其他人不同,没有刻意讨好,而是无比自然。

人心虽说难以琢磨,但是真心与假意,明眼人还是能区分开来。

这时,曹颙也晓得老王的一些状况。

老王年过半百,曾有一独生子,前几年染时疫时死了,如今家中只有老两口相伴度日。有亲族想要将儿子过嗣给他,都被他拒绝,道:“不愿为得子,使人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