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局(上)

六月下旬的京城,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三伏天。

那种闷热,使得道路两侧的树叶都蔫了,空气中的浮尘更胜,使得人都变得灰突突的。

即便再热,在衙门中,这官服顶戴,也要穿得一丝不苟,要不然就是不成体统,短了官威。

孙珏在兵部武库司衙门中,手中拿着帕子,不停地擦着头上流下的汗。这已经是过了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还是暑热逼人,他只觉得身上汗津津的,后背衣服已经湿透。

虽说兵部不掌兵权,也是六部中的实权衙门,不过孙珏这个五品郎中,并不如他在李鼐面前表现的体面。

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六部司官如同牛毛,实是没什么分量。

这些人中,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的寒门士子;一种则是高门子弟,通过恩荫或者纳捐,混个顶戴。

无形之中,衙门同僚中,也划了楚河汉界。

孙珏的身份,不过是包衣出身,算不得纨绔。他的心中,也是鄙夷那些纨绔的。他是正经的举人,但是比起进士出身的同僚来,又没有什么分量。

如此一来,孙珏的处境是有些尴尬,两边都贴不上。

平素不过是点头之交,面上过的去罢了,正经往来交好的同僚少之又少。

兵部只分了四个司,但是每个司的郎中有数人,满郎中、汉郎中,有个衙门还有蒙郎中的缺。

孙珏这个武库司郎中,虽不是个摆设,但是也比摆设强不了多少。

曹颙虽在丁忧,但是这寿礼却少不得,孙珏无聊之中,想起此事,只觉得越发心烦。同样是包衣出身,为何自己父亲身上,只有个织造的衔,而死去的曹寅却能得个伯的显爵。

虽说民爵最高的是公,其次为侯,伯不过是第三等,但是除了开国时战功显赫的辅臣外,能封公的人家,多是后族。

曹寅不过是天子家奴,没有半分军功,就得了超品伯爵,如何能不让人眼热。

他却是不想想,若没有曹寅早年的提挈,他的父亲不过是京城六部的笔帖式,吃着七品俸禄,哪里有今日独掌一府的体面。

去年曹颙的寿礼,孙珏花费了三百两银子,送得是对刻了兰竹的墨玉镇纸。今年曹颙已经承爵,不单单是他叔伯小舅子同表弟,还是曹家的家主。这三百两银子的礼,也显得轻了。

一时之间,孙珏有些怔然,去哪里淘换银子?要是赶到年末,进京朝见的武官多,兵部这边也能分得不少“碳敬”,如今圣驾不在京,武官觐见也直接往热河去,想要混个“冰敬”谈何容易。

孙珏正想着,就听到有人道:“孙大人?”

孙珏回头,却是衙门里的熟人,主事沈青。

沈青是康熙五十一年的进士,选了庶吉士,入了翰林,前几年分到兵部,为主事,年纪同孙珏相仿。

他籍贯江苏金华,早年迁居杭州,同孙珏算是半个老乡。因这个缘故,沈青是孙珏为数不多“好友”之一。

平素里,两人都是表字相称的,因在衙门中品级不同,所以有时还是客气称呼。

见沈青神情气爽的模样,孙珏也觉得烦闷去了不少,道:“看沈大人的样子,是有好事儿?”

沈青环顾四周,见没有旁人,压低了音量,道:“玉树猜得正着,今儿有新兵器入库。”

孙珏闻言,眼睛一亮。

这武库司,全称呼武库清吏司,是兵部里的冷衙门。除了掌全国兵籍、军工器械,就是负责三年一次的武科考试。

只有新器械入库时,下边负责军工的皇商或者小吏,才会乖乖地奉上孝敬。

沈青只说了一句,没有下文,孙珏有些耐不住,“咳”了一声,已经在心里盘算自己能落下多少银钱。

不肖说,几位堂官要落大头,至少要分得一半去,剩下的才是司里众人的份数。

一时之间,孙珏又有些怨恨,为何自己在旗籍,补得却是汉郎中的缺,不能像曹颙那样做满缺,那油水才是大大的。武库司的掌印郎中,是满郎中。

“我悄悄问过关大人身边的贺主事,玉树名下的是五百两,我名下的是一百三十两。”沈青看了孙珏一眼,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补上这一句。

孙珏闻言大喜,看来曹家的寿礼有着落,这个月总算不用再寻思典当度日。

他却没有瞧见,沈青眼中闪过的讥讽之意。

“对了,玉树,我有位表弟前两日从南边来,说了今儿请我吃酒。玉树是晓得我的,最是没有酒量,还请玉树兄救我。”沈青露出几分为难道。

“表弟,金华来的?”孙珏心情大好,随口问道。

沈青摇摇头,道:“不是,是扬州过来的。可是位财主,是扬州程家之人。虽只是旁系子弟,不是家主,但在本家办事,也是程家这一代能说得上话之人。”

扬州程家,本朝第一盐商,孙珏长在江南,自然是如雷贯耳。

他不禁诧然,道:“远望,扬州程家竟是贵亲?”

沈青笑道:“说起来也是一表三千里。我有位堂姑母,早年嫁入程家,这次进京这位表弟,就是这位姑母的老生子。”

孙珏闻言,有些迟疑,道:“既是贵亲邀远望共饮,我做不速之客,岂不是讨人嫌?”

“哎呀,玉树还同我见外不成,还是嫌我官小势微,丢了你的颜面?我拉着前去,也是请玉树帮我撑撑场面。要是表弟晓得我竟能于杭州孙织造的长公子为至交,也是我的体面。”沈青带着几分恳切说道。

孙珏听了,只觉得心里熨帖的不行,跟吃了冰镇西瓜一般舒坦,笑着说道:“既是远望这般恳切,我就厚颜相从了……”

因沈青还有旁的差事,两人约好落衙时再见。

孙珏已经寻思,去吃席前,用不用先回家一趟,换身衣裳。既是程家之人,也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前些日子做的那身新长袍,还没有上身。那身衣裳,管料子就值八十两银子,穿着见外人,也能过得去了。

这时,就有个笔帖式过来,是掌印郎中身边之人,奉命给孙珏送银票。

孙珏心里欢喜,面上淡定许多,从那人手中收了。

那人笑着说道:“难得发财,孙大人晚上吃酒去?”

孙珏心中一颤,想起规矩,从荷包里摸出两个二两的银锞子,塞到那人手上,道:“琐事缠身,就不同你们凑热闹了,劳烦代我问关大人好。”

那人笑着应了,转身往旁处去了。

孙珏捏着手中的银票,想着这笔帖式跑一次腿,怕是也有几十两银子,心里很不知滋味儿。

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什么东西!

熬到落衙,听说孙珏想回府更衣,沈青忙摇摇头,道:“玉树,还是就这样过去。我问过程家的管家了,听说是在什刹海那边订的席面。不知他怎么阔绰,还想着用咱们这身皮来抬抬身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