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5页)

高士奇又道:“这是曹植的郁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杀了几个亲兄弟,把曹植也贬了。曹植悲叹自己没有能力解救危难的兄弟,就写了这首诗。”

皇上问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也是曹植写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纪,却是博闻强志。”

不料皇上说道:“曹丕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会杀朕吗?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这下可吓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监们也吓着了,周如海忙说:“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奴才们还要留着脑袋吃饭哪!”

陈廷敬也急坏了,忙说:“皇上,这人世间很多道理,长大之后自然明白,您现在只管读书。”

皇上道:“朕说不定还没长大就被自己哥哥杀了,还不如不长大哩!”

陈廷敬额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这已是前车之鉴,历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训。皇上不必担心,只管读书就是了。”

皇上哼着鼻子道:“读书读书,只知道要我读书!你的学问不如高士奇。”

陈廷敬道:“读书人认识文章,就像农户认识庄稼,并不稀罕。”

皇上笑笑,说:“哼,说你学问不如高士奇,你还不服气!”

陈廷敬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学问,但皇上只要发愤,不用到他这个年纪,诗文过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好比草木蔬果,见多了,熟悉了,都可知其类,呼其名,知道它长在什么季节,是春华秋实,还是岁岁枯荣。”

皇上道:“朕听不进你这些话!朕要去找太皇太后,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们做皇帝,免得兄弟杀兄弟!”

周如海扑通跪下了,陈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卫、太监都跪下了。陈廷敬叩头在地,道:“皇上,此话万万不能再提,不然在场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陈廷敬回到家里满心惶恐,生怕今日这事传到外头去。这虽是高士奇惹出来的祸,可卫大人把讲书的差事托付给他,追究起来他就罪责难逃。他觉着憋屈也没处说去,只愿菩萨保佑了。周如海是求了皇上,别把这事说给太皇太后听,不然奴才们都会掉脑袋。可陈廷敬心想八岁幼帝的嘴哪里封得住的?

夜里,陈廷敬独坐书斋,抚琴良久。老太爷听这琴声,便猜着廷敬心里肯定有事,却不想去打扰他。听得琴声静了,老太爷放心不下,去书斋看看。却见陈廷敬正在作诗。

陈廷敬见老太爷去了,忙说:“爹,您还没歇着哪。”

老太爷说:“看看你,就去睡了。呵,又有佳构啊。”

陈廷敬道:“随意涂鸦,见笑了。”

老太爷过来看看,原来陈廷敬写的是首咏史诗,喟叹刘邦初创基业的时候,天下英雄的豪迈之气,末尾两句却是:儒冠固可溺,龌龊多凡庸!老太爷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陈廷敬自己没说,老太爷也不会问的。

第二日,陈廷敬照例去了弘德殿,卫大人仍是病着。却见风平浪静,啥事儿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想皇上真的没有把事情说给太皇太后听。

哪知周如海原是鳌拜耳目,昨日夜里就把弘德殿的事原原本本报与他听了。鳌拜听了,知道事情全在高士奇身上,可毕竟责怪起来大家都会吃苦头,便把这事瞒住了太皇太后。却又不想让这事轻易过去,就找了索尼。索尼听了,气得连夜把高士奇叫了去,骂得他狗血淋头。高士奇只想这事肯定是陈廷敬告发的,自此心里更是记恨。

有了昨日之事,今日皇上读书不再推三推四。陈廷敬读一句,皇上就跟着读一句。读了不到一个时辰,皇上突然又不吭声了。陈廷敬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拉开弹弓,朝殿角啪地打了过去。立马一声脆响,殿西头立着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吓着了,太监们早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鳌拜大步跨进门来,惊道:“臣叩见皇上!刚才是谁惊了驾?”

没谁敢吭声,都低了头。皇上也是把头低着,手背在身后。鳌拜环视殿内,见打碎了一个瓷瓶,问:“谁打碎的?该死!”

周如海忙望望鳌拜,又悄悄儿朝皇上努嘴巴。鳌拜立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只装煳涂,问:“皇上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皇上拿出弹弓,极不情愿地摊在手里。周如海跑上去接过弹弓,交给鳌拜。鳌拜反复看着这东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高士奇忙跪下来,说:“奴才给皇上做的,皇上平时可用这个练练腕力。这叫弹弓,民间小孩的玩意儿。”

鳌拜发火道:“大胆,谁让你做的?”

高士奇叩头道:“奴才见皇上挽弓射箭腕力不足,特意做了个弹弓,好让皇上平日练练。”

鳌拜骂了高士奇半日,又望着陈廷敬说:“山西自古就是个出名相的地方,蔺相如、狄仁杰、司马光、元好问,都是你们山西人。如今卫师傅和你也是山西人,你要尽力侍候好皇上读书。”

陈廷敬道:“廷敬虽才疏学浅,却愿效法先贤,忠君爱国,不遗余力!”

鳌拜呵三骂四好半日,这才回头对皇上叩道:“臣来看看他们侍候皇上读书是否用心,臣这就告退了。”

皇上刚才听鳌拜骂人,甚是害怕,这会儿却道:“把弹弓还我!”

鳌拜犹豫着,仍把弹弓还了皇上,道:“皇上读书时只是读书,学骑射时再玩这个东西。”

皇上也不说话,只望着地上。鳌拜又朝殿内太监们骂了几句,朝皇上叩头走了。

高士奇突然说道:“廷敬,山西可是人才济济啊。我听说山西有个傅山,名声很大。”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居心不良,心想他肯定早听说自己同傅山有过往来,便道:“傅山人品、学问都很不错,只是性格怪了些。”

高士奇笑道:“傅山的反心昭然于天下,读书人多有耳闻。您只说他性格怪了些,未必太轻描淡写了。”

陈廷敬道:“士奇,这里不是谈傅山的地方,我们侍候皇上读书吧。”

哪知皇上听了却是不依,只问:“傅山是谁?”

陈廷敬说:“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皇上道:“先帝说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都来考进士了,傅山考中了吗?”

陈廷敬回道:“皇上,读书人各不相同,有的喜欢考进士,有的喜欢浪迹江湖。皇上现在只管读书,傅山这个人,您日后会知道他是谁的。”

皇上道:“朕看你俩神色很不对劲儿,难道这傅山是说不得的吗?他到底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还是江洋大盗?朕记得先皇说过,人心如原草,良莠俱生。去莠存良,人皆可为尧舜;良灭莠生,人即为禽兽。朕相信不论什么人,只要让他明白圣贤的道理,都会成为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