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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媛叫上珍儿,瞒着陈廷敬去了山西会馆。会馆管事见辆马车在门前停了,忙迎了出来。翠屏扶了月媛下来,珍儿自己下了车。

管事上前问话:“两位太太,有事吗?”

月媛道:“我们是陈廷敬家里的。”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来是陈大人两位夫人,失敬失敬。”

月媛说:“我要见傅山,他住在哪里?”

管事似乎很为难,说:“傅山先生嘱咐过,凡要见他的,先得通报他一声。”

月媛说:“不用通报,你只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就是了。”

管事见这来头,不敢多话,赶紧领了月媛等往里去。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陈夫人看您来了。”

里头没有回音,出来一个道童。那道童见来的是三位女人,吓得不知如何答话,忙退进门去。月媛顾不上多礼,招呼着珍儿和翠屏,昂着头就随道童进去了。月媛见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应是傅山,便上前施礼请安:“我是陈廷敬的夫人,今儿个特意来拜望傅老前辈!”

傅山忙还了礼,道:“怎敢劳驾夫人!您请坐。”

月媛也不客气,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儿是见过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过茶来,一一递上。

月媛谢了茶,说:“傅山先生,我已尽过礼了,接下来的话就不中听了。我家老爷对朝廷、对百姓一片赤诚。他敬重您的人品、学问,因此屡次向朝廷举荐您。这回,为了阻止各地修建龙亭,他被皇上从二品降为四品;他在阳曲惩办恶吏劣绅,回京之后仍深受委屈。您随我家老爷进京却不肯见皇上,皇上更加大为光火,说不定还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读了几句圣贤书,怎么就这么大的架子?”

月媛这番话噼头盖脸,说得傅山眼睛都睁不开,忙道:“夫人切莫误会!贫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应他进京;可是贫道不想见皇上,不愿应试博学鸿词,这是贫道气节所在!”

月媛听着就来了气,道:“什么气节!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们就不要活了!您祖宗要是也像您这样迂腐,早就没您这个道士了!老天让您生在明朝,您就生为明朝人,死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里不出来?”

翠屏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月媛故意数落翠屏:“你笑什么?没什么好笑的!按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的孩子就不能生在当朝!”

傅山暗叹自己诗书满腹,在这位妇道人家面前却开不了口。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讲的忠孝节义,我们都同清朝不共戴天,百姓都钻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说了,百姓若都去当和尚、做道士,也是对祖宗不孝啊!没有孝,哪来的忠?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凡是违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乱语,都是假仁假义!”

傅山无言以对,只好不停地摇头。月媛却甚是逼人:“您要讲您的气节也罢,可您害了我家老爷这样一个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义,又在哪里?”

傅山仰天长叹,朝月媛长揖道:“夫人请息怒!贫道随廷敬进宫就是!”

陈廷敬从衙门回来,进屋就听大顺说,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应进宫了。陈廷敬吃惊不小,问:“真的?夫人凭什么说服傅山了?”

大顺说:“我听翠屏说,夫人把傅山狠狠骂了一通,他就认输了。”

陈廷敬听了,忙道:“怎能对傅山先生无礼!”

月媛早迎了出来,听得老爷说话,便说:“我哪里是对他无礼啊!我只是把被你们读书人弄得神乎其神的大道理,用百姓的话给说破了!不信你问问珍儿妹妹跟翠屏。”珍儿同翠屏只是抿着嘴儿笑。

第二日,皇上驾临南书房,陈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服一个傅山,胜过点十个状元!”

明珠、张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问道:“廷敬,傅山会在朕面前称臣吗?”

陈廷敬回道:“傅山只是一介布衣,又是个道人,称谓上不必太过讲究。”

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里却不太舒坦。陈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么称呼,皇上就是皇上!宫中礼仪,臣会同他说的。”

皇上说:“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学鸿词考试,直接授他六品中书,但君臣之礼定要讲究!”

陈廷敬道:“臣明白了!”

高士奇供奉内廷这么多年,才不过六品中书,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却是有话说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读书人必能与朝廷同心同德。”

皇上点点头,下了谕示:“你们从应试博学鸿词的读书人中,挑选几十个确有才学的名士,朕一并面见。这是件大喜事,诸王、贝勒、贝子并文武百官都要参与朝贺!”明珠等领旨谢恩,皇上起驾还宫。

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庆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阳春三月,皇上才召见了应试博学鸿词。那日天气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应召的博学鸿词数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门外,鸦雀无声。忽听礼乐声起,鸣赞官高声唱道:“宣傅山觐见!”

等了半日,不见傅山人影。殿内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依班而列,中间露出信道,正对着殿门。从殿门望去,空旷辽远,直望到太和门上方的天空。皇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太和殿到太和门间这般遥远。熬过长长的寂静,终于看见傅山的脑袋从殿外的石阶上缓缓露出。皇上仿佛松了口气,脸上现出微笑。

傅山慢慢进了殿门,从容地走到皇上面前。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缓缓道:“贫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请皇上恕罪!”

皇上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差点儿就要收回了,可他仍是微笑着,说:“礼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够奉旨进京,朕非常高兴。你有足疾,就免礼了。赐坐!”

张善德搬了椅子过来,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贫道谢过皇上!”

皇上说:“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学素着,悬壶济世,德劭四方。朕可是从小就听先皇说起你呀!”

傅山回答说:“贫道只是个读书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记。”

皇上又说:“朕念你年过七十,就不用应试博学鸿词了。凭你的学问,也不用再考。朕授你个六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傅山忙低头拱手道:“贫道非红尘中人,官禄万死不受!傅山只想做个游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读几句书,写几个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书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说话必定惹得龙颜不悦,只得忍着。没想到莽夫萨穆哈说话了:“启奏皇上,国朝堂堂进士,都得供奉翰林院三年,才能做个七品知县!傅山倨傲无礼,不肯事君,应该治罪!陈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难移,却极力保举,用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