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第二日,杭州城外黄沙铺道,圣驾浩浩荡荡来了。可离圣驾一箭之遥,竟有两家迎亲的,唢呐声声,爆竹阵阵。皇上坐在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看,好生欢喜:“朕怎么净看到娶亲的?”

张善德随行在马车旁,回道:“皇上,兴许是日子好吧。”

高士奇、阿山等官员肃穆而立,望着远处猎猎旌幡。几丈之外,百姓们低头站立,没人吭声半句。陈廷敬混在百姓里头,并不上去同高士奇打招呼。高士奇也不会朝百姓们瞟上半眼,自然看不见陈廷敬。

圣驾渐渐近了,高士奇等老早跪在官道两旁。直到圣驾停了下来,高士奇才低头拱手跑到道中跪下奏道:“奴才高士奇恭迎圣驾!”

阿山也跪在道中,奏道:“奴才浙江总督阿山率杭州官绅百姓恭迎圣驾。”

百姓们齐刷刷跪下,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陈廷敬身着便服,从百姓中走出,低头走到圣驾前跪下:“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高士奇早知道陈廷敬出宫多时了,并不怎么吃惊。阿山刚才见着位百姓装束的人直往前走,正担心有人犯驾,不想此人却是陈廷敬。李启龙吓一大跳,慌忙抬头去看那人是谁,又想看看阿山在哪里。索额图见李启龙左右顾盼,立马叫纠仪官上前拎了他出来。

阿山忙朝皇上叩了几个响头,道:“恳请皇上恕罪!余杭知县李启龙为接圣驾殚精竭虑,刚才一时忘了规矩。”

李启龙早吓成一摊烂泥,汗出如浆,不知所措。皇上道:“免了李启龙的罪,仍旧入列吧。”

李启龙爬了起来,退列班末,叩头不止。徐干学正站在太子旁边,悄声儿道:“太子殿下,地方官员该到的都到了,我看了看只有杭州知府刘相年没到!”

太子说:“刘相年接驾不恭,皇阿玛早知道了。”

正说着,刘相年浑身湿漉漉气喘喘地跑了来,悄悄儿跪在后头。皇上抬头看看,问道:“刚才来的是谁呀?”

刘相年忙叩头拜道:“臣杭州知府刘相年迎驾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太子怒斥道:“刘相年,你衣冠不整,像个落汤鸡,这个样子来接驾,这是死罪!”

太子说着,回头望望皇上。皇上见刘相年这副模样,心里自然不快。陈廷敬禀道:“皇上,刘相年预备皇上检阅水师,领着民夫搭台子,在钱塘江里泡了个通宵,方才从河里爬上来。”原来昨儿夜里,陈廷敬知道了圣谕讲堂的事,急忙叫刘景去找刘相年。刘景去了知府衙门,才知道刘相年到钱塘江搭台子去了。

皇上冷冷望了眼刘相年,回头对众官员说:“你们都起来吧。朕这会儿就不下来同你们叙话了,走吧。”

官员们站起来,低头退至道路两旁。道路两旁跪满了百姓,皇上停驾下车,道:“乡亲们,你们都别跪着,起来吧。”

百姓们又是高呼万岁,却没有人敢起来。皇上又喊道:“起来吧。你们都是朕的好子民,朕见着你们高兴。起来吧。”

这时,张乡甫把一个卷轴高高举过头顶,喊道:“杭州士子张乡甫有诗进呈皇上!”

太子接过卷轴,递给皇上。皇上大喜,打开卷轴看了,脸色骤变。左右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大气不出。不料皇上又笑了起来,口里称好。太子伸手去接诗稿,皇上却没有给他,只道:“好诗,好诗呀!朕先拿着,还要慢慢看。”

张乡甫仍是低头跪着,并不说话。皇上却道:“张乡甫,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张乡甫慢慢抬起头来,见皇上正对他微笑着。可皇上这微笑叫张乡甫不寒而栗。皇上转头望着众百姓,喊道:“大伙儿都起来,你们老这么跪着,朕心里不安哪。”

阿山看看索额图和太子,便叫道:“起来吧,皇上让你们起来。”

百姓们这才慢慢站起来,却不敢拍膝上的泥土。

皇上微笑道:“多好的百姓呀!阿山,请些百姓随驾去西溪山庄,朕要赐宴给他们。”

阿山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先替百姓叩谢皇上恩典!”

阿山回头吩咐李启龙,悄声道:“你去挑些人,挑干净些的,不要太多,十个就够了。”

又听皇上说道:“对了,把张乡甫得叫上啊。”

皇上上了马车,百姓们再次跪下,高呼万岁。圣驾走过,李启龙落在后面挑人。他头一个挑的便是张乡甫,道:“张乡甫,皇上要赐宴给你!看样子你小子走运了!”

张乡甫连连摇头,道:“我不去。”

李启龙脸色变了,道:“你想抗旨?真是不识好歹!兴许是皇上瞧上你了。你真要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李某人啊。”

李启龙随后又挑了十来个百姓,道:“你们随本老爷到西溪山庄去,皇上要赐宴给你们。”

挑出来的人个个半日回不过神来,喜也不知,惧也不知。只有张乡甫自知凶吉未卜,满腹心事。

圣驾径直去了高家西溪山庄,高士奇率全家老小跪迎,喊道:“臣高士奇率全家老小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早已换过肩舆,下了轿来,往早先安放的龙椅上坐下,道:“高士奇,朕见你们家一团和气,吉祥兴旺,很高兴。你高家可谓忠孝仁义之家呀!”

高士奇伏身而泣,叩谢不止。皇上说了许多暖心的话,才道:“士奇起来,叫你家人都起来吧。”

高士奇揩泪而起,叫全家老小起身,徐徐退下。皇上见罢高士奇家里的人,再命阿山上前说话,阿山低头快步上前,涮袖而跪,高声唱喊:“西湖映红日,钱塘起大潮。皇恩浩荡荡,东海扬碧波……”

皇上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道:“阿山,你有话就直说吧,凭你肚子里那点文墨,说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话。”

阿山顿时脸红,道:“臣阿山进宴两百桌,进奇石、珠玉、古玩、古字画若干,这都是浙江父老自愿贡呈。”

皇上笑道:“阿山,朕千里迢迢来杭州,你请朕跟朕的臣工们吃顿饭,还说得过去。你送那些珍宝、古玩跟古字画干什么?真是百姓自愿的?”皇上说着便望望陈廷敬,原是多年前陈廷敬就说过,大凡下头讲百姓自愿的事,多半是假的。只是皇上心里高兴,并不想太认真了。

阿山道:“百姓爱戴我皇,倾其所有进呈皇上都是心甘的。”

皇上摇头笑道:“你这话又不通了。百姓果真倾其所有,朕就眼睁睁望着他们饿死?”

皇上说的自是随意,却把阿山吓着了:“皇上恕罪!皇上知道阿山书读得不多,不会说话。”

皇上又道:“好了,朕并没有怪你。高士奇,朕想到你家四处看看。”